# 序幕 图源:草木皆眠 录入:no2body 蜡烛是奢侈品。 蜡烛只能够照亮用两只手臂围起的范围,而且一下子就会烧尽。 所以从前大多是在进行白天无法进行的作业时,才会使用蜡烛。 好比说用小刀细心地削去金币边缘、把麻袋缝成双底层,或是把高关税的盐巴放进双底层麻袋之类的作业。 生意做得顺利时,偶尔还会在跟蜡烛一样昂贵的纸张上,描绘自己将来想拥有的商店外观,或是画下城镇的模样。 不管是偷偷做手工,还是在纸上画图,这些都是会让人暗自窃喜的作业。 教会里的人会不时告诫世人不要在半夜里偷笑,否则恶魔就会找上门来。 他们一定是看过商人半夜里独自坐在书桌前,暗自窃喜地不知在忙些什么,才会如此告诫著世人。 以前在半夜里不小心看见师父弓著身子的背影时,也曾经吓得躲在棉被里发抖。 这样的自己不知从何时开始,就算没有特别要处理的事,也会一直点著蜡烛。 烛光下,只是盯著缓缓燃烧的烛芯发愣,或是望著根本没打算喝,却倒了满杯的葡萄酒。 不对──会一直点著蜡烛的理由,自己再清楚不过了。 以前总觉得夜晚会妨碍做生意,但现在哪怕时间不多,也想要多享受一些夜晚的时光。 享受这段宁静从容、在忙碌的明天到来之前的平静时光。 两道轻轻的呼吸声彷佛配合好般交互传来。 如果能够一直聆听这安逸的呼吸声,就是再点上新蜡烛也不觉得可惜。 然而,夜晚稍纵即逝,忙碌的明天很快就会到来。 如果不早点入睡,身体会吃不消。 无声地笑笑后,准备吹熄蜡烛。 在吹熄蜡烛前的瞬间,不禁稍有迟疑,看向呼吸声传来的方向。 只要看到了那幅光景,就是面对黑暗也不害怕。 因为在陷入梦乡之前,那光景会一直浮现在脑海里。 # 第一幕 一旦出了港,船只就成了不可靠的交通工具。 对船夫们来说,这点程度的晃动或许根本不算晃动,但对于不习惯搭船的人来说,似乎是一场天旋地转的苦难。 为什么用了「似乎」两字呢?那是因为除了自己以外,也有人这么认为。 这趟旅行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两名旅伴。船只驶出港口前,两名旅伴还一起在甲板上开心地打闹。 没想到船只开始晃动后,跟著行李与其他乘客走下船舱的一名旅伴,马上紧抓著自己,直到现在都还不肯放手。 旅伴的身形纤细瘦小,缩起身子不停发抖的模样简直跟小猫没什么两样。 而自己当然没有嘲笑旅伴,而是让旅伴偎在自己的膝盖上发抖。 从十八岁自立门户成为旅行商人以来,已经东奔西走了七年,大事小事也都经历过一遭。自己第一次搭船时,也曾因轻微的晃动而拚命惨叫,这样的自己可没资格嘲笑同伴。 罗伦斯思考著这些事情,同时有节奏地、轻柔地拍打旅伴颤抖的背部。 将既昏暗又带著霉味的船舱环视一遍后,罗伦斯念头一转,忍不住露出苦笑。 虽然对这名不停发抖的旅伴有些过意不去,但罗伦斯心中不禁涌起「真希望是另一名旅伴表现得如此柔顺」的想法。 他心想:「活蹦乱跳的人如果是寇尔,该有多好。」 罗伦斯会这么想,是因为动不动就会被当成女生的流浪学生──寇尔是个平常就很懂事听话的乖巧少年。 看见步履轻快地从甲板走下船舱的身影,罗伦斯轻轻叹了口气。 「汝啊,咱看见海洋了!」 两眼炯炯有神的另一名旅伴──赫萝「咚」的一声在罗伦斯身边坐了下来。 赫萝头戴兜帽、身穿长达脚踝的长袍,乍看下就像个修女。 不过,看了赫萝在甲板上尽情玩闹,还在地板上盘腿而坐的模样后,谁都明白她只是为了旅行方便,才会作一身修女打扮。 扮成修女确实是为了旅行方便,而且在许多场合,看起来像个修女也会比较好办事。 所以,罗伦斯事到如今也无意指责赫萝不像修女的粗鲁举止。不过,他一边抚摸寇尔的背部,一边用另一只手按住赫萝的长袍。 「唔?」 赫萝转头看向自己的背部,一副「怎么了?」的表情。 「你引以为傲的尾巴。」 一听到罗伦斯的话,赫萝便咧嘴一笑,在长袍底下藏好尾巴。 附著兜帽的长袍除了能够让赫萝看起来像个旅行修女,还有另一个重要功用。 那就是为了让看起来年仅十来岁的赫萝,藏起腰上长出来的动物尾巴,以及在头上灵敏摆动的耳朵。 展露笑容的赫萝露出尖锐的虎牙。 少女面貌并非赫萝的真实模样。 她是高龄数百岁、寄宿在麦子里的狼神化身。 「汝啊,真的是海洋吶。」 「好啦、好啦。你镇定一点好不好?你这样子简直就像看到下雪的小狗一样。」 「唔……看见如此广阔的海洋,怎可能镇定得了。咱看过的草原都太狭窄了。人家说『大海』真是形容得贴切极了。」 看见赫萝兜帽底下的浏海都湿了,罗伦斯心想她方才八成是紧贴著甲板眺望海洋。赫萝的长袍也被海水溅得沉甸甸的,使得坐在旁边的罗伦斯不禁有点想逃开。 「你以前不是看过海洋了吗?」 「嗯。那次咱也是在沙滩上跑了个痛快后,因为太想在海上奔跑,好几次都忍不住跳进了海里。一看到那片一望无际的蓝色海洋,就觉得要是能在那上头拋开一切尽情飞奔,不知道会有多开心……听说人类看见小鸟,会想要像小鸟一样在天空飞翔,难道人类看见海洋,不会想要在海上奔跑吗?」 赫萝总是骄傲地说自己是约伊兹的贤狼,而罗伦斯也多次见识过她机灵的反应。尽管如此,罗伦斯却只觉得现在的赫萝像只小狗。 感到有些头痛的罗伦斯回答: 「……我们会猜测海洋尽头会出现什么样的国家或土地,但不会夸张到想要在海上奔跑。」 「汝真是个无趣的雄性。」 尽管被赫萝狠狠反击了一顿,罗伦斯脸上却连苦笑都浮现不出来。 他十分明白赫萝是因为看见海洋而兴奋不已。 虽然赫萝时而会做出像动物一样的举止,但不曾像现在这样表现得这么像一只小狗。想到这里,罗伦斯不禁担心起往后的日子。 因为罗伦斯三人搭乘的船只,正准备前往雪花飞舞的温菲尔王国。 下雪时,小猫会在暖炉前方缩成一团取暖,小狗则会在雪地上到处奔跑。 或许真的应该先准备好项圈和绳子。 就在罗伦斯这么想时,赫萝打了一个大喷嚏。 「喏,还不快盖上棉被。这么冷的天气还跑到外头弄得全身湿答答,小心感冒啊。」 「嗯……海上吹的风带有湿气,很让人头痛。而且,嗅觉也会因为潮腥味而变得迟钝。」 赫萝在长袍外头盖上棉被后,开始嗅起棉被。她应该是想靠著熟悉的棉被味道恢复嗅觉。 「对了,汝啊……」 「嗯?」 「咱在船只前方隐约看见陆地,那儿就是咱们的目的地吗?」 「不是,那是另外一座岛。船只接下来会朝向北方前进,应该会在傍晚时刻抵达目的地吧。」 温菲尔王国是由一座大岛以及四周数座小岛所构成的王国。据说小岛与陆地之间只隔著温菲尔海峡,彼此可勉强看见对岸。 甚至有传说指出,很久以前海峡两岸发生战争时,出现一位战神转世的战士丢掷长枪越过海峡,攻击对岸。 这般传说的可信度当然很低,不过,由此可知两岸之间的距离真的非常近。 「嗯。不管目的地是哪,只要风向不要改变就好。」 「……嗯?风向?」 「要是逆风,船只就前进不了呗?现在风帆完全顺著风,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一时之间,罗伦斯不知道应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不过,他知道如果摆出一副卖弄知识的态度,赫萝事后肯定会大大报复一番。 于是罗伦斯露出不卑不亢的笑容,先回应一句:「是啊。」然后说道: 「不过,就算是逆风,船只也能够确实前进。不过速度多少会变慢就是了。」 「……」 躲在兜帽和蓬松棉被底下的赫萝,露出了宛如潜入巢穴里的狐狸般的眼神,一脸怀疑地盯著罗伦斯。 赫萝频频摆动耳朵,这代表著她在怀疑罗伦斯的话语是真是假。 「没有亲眼看见,确实很难相信吧。不过,船只逆风时会朝著风向斜斜前进。然后一直反覆向左、向右的动作不停前进。听说最先想到这个方法的船夫,还被教会举发说『此人借用了恶魔的力量』呢。」 「……」 虽然赫萝一脸怀疑地瞪著罗伦斯好一会儿,但似乎姑且接受了罗伦斯的说法。 赫萝轻轻打了一个喷嚏,嘀咕著:「风向怎么还不改变。」 「不过,真没料到我们会横越海洋。」 罗伦斯看了赫萝的反应,轻轻笑了笑,便仰望著船舱的天花板这么嘀咕。 虽然每次随著波浪摇晃,船只都会发出令人感到不安的嘎吱声响,但听习惯后,嘎吱声响也就变成了不错的催眠曲。 不过罗伦斯第一次搭船时,也总觉得船只会随时解体。 「汝的爱马现在应该悠哉地在吃草呗。」 「我可不是为了让马儿休息才把它留在那的。不过,这期间确实没什么工作好做。它还真是好命啊。」 「哟?汝在挖苦谁吶?」 简单来说,罗伦斯等人踏上这趟旅行的表面理由,是为了实现赫萝的愿望。 不过,罗伦斯与赫萝两人都十分明白,双方都是为了顾及面子才会拿这种理由当藉口。所以,罗伦斯知道赫萝会有这种反应,也只是想要与自己斗斗嘴而已。 「不只马儿暂停工作,我自己也是啊……不过,我偶尔也会想悠哉度日啦。」 没几天前,罗伦斯在这艘船只的出发地点,也就是名为凯尔贝的港口城镇,陷入城镇就快一分为二的骚动之中。 骚动的起因是渔夫抓到了传说中的生物──一角鲸,老奸巨猾的商人们为了争夺这个高价的传说生物,而展开了一场竞争。 罗伦斯之所以来到凯尔贝,原本是为了追查某个情报──也就是与赫萝同类的狼神右前脚骨的消息。没料到千回百转后,却让自己跳上了那起事件的舞台中央。 虽然罗伦斯老是认为自己是个热爱金钱的骯脏商人,但经历这次的事件后,他深深体会到何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像是年纪轻轻就在凯尔贝掌管商会分行的基曼;或是凭一己之力扭转整个凯尔贝的局势后,还企图独占利益的伊弗。 不过,罗伦斯等人最后好不容易掌握到能够让一切圆满结束的关键,也得到了狼骨的情报作为报酬,并因而搭上了这艘船。 在罗伦斯怀里,有著为了让罗伦斯方便行事,由伊弗与基曼联名写下的介绍信。 在初访温菲尔王国之际,没有一样武器比这封介绍信更让人心安。 不过,如同动物厌恶铁的味道一样,赫萝似乎也很讨厌这封信的味道。 「不过,先前的那场骚动后,汝多少收到了一些礼金呗?这样也算是赚了钱呗?」 「……难怪我荷包会少了几枚银币。果然是你做的好事啊?」 「要不是咱在背后推了汝一把,凭汝那缺乏自信的样子,经得起那场骚动的折磨吗?所以,汝只要这么想,就会觉得少了几枚银币很划算。」 赫萝若无其事地说完后,便慢吞吞地躲进棉被底下。 这只狼在行动之前,就已经完全掌握了人类动怒的界线。 对商人而言,荷包里的东西就像性命一样重要,但罗伦斯无法对赫萝发怒,只能够无奈地叹口气。 「你也有分给这家伙吧?」 看到罗伦斯指向寇尔,赫萝发出了「哼」的一声,旋即闭上眼睛。 罗伦斯三人在凯尔贝之所以能够解决事件,关键在于寇尔的智慧。 然而,依寇尔的个性根本不会向人索酬,就算罗伦斯给他报酬,想必他也不会收下。 所以赫萝藉便利用从荷包偷钱的行为,硬是让寇尔收下了报酬。罗伦斯猜测赫萝八成是趁自己外出时在寇尔的面前偷钱,让寇尔也变成共犯。 罗伦斯轻轻拍了拍赫萝弓起的背部,随即传来甩动尾巴的声音。 「不过,布琅德大修道院还真是个麻烦的地方。」 「难道那里有顽固的老头子不成?」 赫萝忽然从棉被底下探出头问道。 「布琅德大修道院之壮观,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其庄严震慑多数异教之神,其雄伟支撑无数人民。令人敬爱的布琅德大修道院,伟大上帝的所在地。」 听到罗伦斯充满感情地朗诵出有名的诗句后,赫萝皱起了鼻头。 对于身为异教之神的赫萝来说,布琅德大修道院想必是个无聊透顶的地方。 「不过,姑且不论以往圣人辈出的布琅德大修道院,现在的布琅德大修道院还比较适合我们这种商人拜访。」 「嗯?」 「因为其神圣性,布琅德大修道院会收到广大的捐赠地,或是庞大的捐赠金。这么一来,就算不愿意,也必须管理财产。而且,既然是神明所在的地方,其财产当然也要显得金碧辉煌,所以布琅德大修道院几乎已经变成了一家商行。如果还是个傲慢的修道士在管理修道院,自然会变成一个讨人厌的地方。」 传说坐镇教会总部的教皇与俗世的国王对立时,曾经把国王丢在雪花纷飞的荒野整整三天;但如果对象换成商人,恐怕就没那么容易被放过了。 商人之间流传著许多教会为了让商谈顺利进行,而刻意出难题给商人的轶闻。 虽然最近谣传布琅德大修道院也不太景气,但景气不好时,只有平民会以卑微的态度行事。 高贵的家伙们大多只会变得更得寸进尺而已。 「这么讨人厌的地方真的有骨头吗?」 毕竟狼骨话题十分敏感,就是赫萝也不忘压低音量说道。 罗伦斯之所以含糊地点了点头,是因为就连提供这个情报的伊弗也没有确切的把握。 「虽然可信度应该不低,但真相毕竟是藏在被高耸石墙围起来的修道院里。人们也说:『就算是神明,也不知道修道院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咱也曾经听传道的人说过:『万事万物皆无所藏匿。』」 「就连你也会因为耳朵和尾巴而泄露真心。」 「汝的表情倒是不停地泄露真心。」 说罢,赫萝悠哉地打了个哈欠,罗伦斯也跟著打了哈欠。姑且不论初识的时候,对现在的两人来说,这般对话已经变成像在打招呼一样。比起与赫萝的对话,罗伦斯现在反而比较在意与寇尔的对话。 罗伦斯轻轻掀开棉被确认寇尔的状况,结果发现寇尔不知何时已经沉沉睡去。寇尔只要这样一直睡下去,就不用害怕船只摇晃,也不会晕船了。 罗伦斯轻轻盖回棉被后,发现与他同样在担心寇尔的赫萝缩回探出的脖子,也慢吞吞地躲进棉被底下。 「到了目的地后,记得叫醒咱。」 听见棉被底下传来的模糊声音后,罗伦斯轻拍赫萝弓起的背部作为回应。这时,棉被缓缓鼓起,又慢慢消下。 在发现那是赫萝满足的叹息后,罗伦斯笑了笑,抚著赫萝的背。 船只顺利地持续航行,最后照著预定时间抵达了温菲尔王国的港口城镇──伊克。 出发时天空一片蓝灰色,等到从甲板走下港口时,天空已经染成美丽的暗红色,而一直睡到最后的寇尔似乎感到刺眼似的眯著眼睛。 看见冬季的港口,有时会让人联想到夏天的黄昏。 或许是因为白天热气沸腾、充满活力的港口突然变得安静,才会让人有这般联想。冬季的港口弥漫著像是慵懒,又像是寂寥的气氛。 然而,或许是因为太寒冷,这里的港口显得比平常更安静。 到了冬季,温菲尔王国绝大地区都会铺上一层雪,是个名符其实的北国。 夕阳逐渐西沉的港口空气冷得吓人,仔细一看,还会发现道路及建筑物角落都堆起了雪。 只穿著一双破草鞋的寇尔不停踏著脚步,一副片刻也无法安静不动的模样。 「汝啊,不赶快找到歇脚处的话,咱们会冻僵在这里。」 赫萝也没有比寇尔好上多少,因为她在船上裹著棉被悠哉地睡觉,所以一钻出被窝,就觉得寒冷难耐。 「你的故乡不是雪下个不停的地方吗?拜托你多少忍耐一下吧。」 「大笨驴。汝的意思是咱可以用皮草包住身体吗?」 赫萝从寇尔身后抱著他说道。 罗伦斯以倾头作为答覆,然后打开基曼给的介绍信,让视线落在信上。 「『请前往拜访泰勒商行的德志曼先生』啊。」 介绍信上还贴心地画了泰勒商行的标志,拿著介绍信的罗伦斯随即迈出了步伐。港口上,出名的商行栉比鳞次,其中还包括了几家名闻遐迩的大商行。 虽然到了冬季,温菲尔王国绝大多数的国土都会铺上一层雪,但温菲尔王国其他季节的气候温和,雨水也非常充沛,还有一望无际的肥沃牧草地。不管是马儿还是牛只,这里饲养的家畜一下子就能养得体格壮硕,尤其是羊只的牧畜最为兴盛。 据说温菲尔王国的羊毛生长速度比野草来得快速,其羊毛出货量可说世界第一。 沿著港口设立的商行卸货场上,可看见堆积如山的羊毛袋,每家商行的屋檐下也都挂有经过国王认证、以羊角为象徵的羊毛交易商招牌。 泰勒商行位于这排商行的一角,拥有堪称一流的店面。太阳下山后,如果仍可看见商行门后流泻出烛光,就代表这家商行的生意兴隆。 罗伦斯敲了敲木门后,木门立刻打了开来。 不过,想必是因为已经过了港口的营业时间,所以木门只开了一道小缝。 不管哪里的城镇或港口,都会一板一眼地遵守商行或工匠工坊的营业时间。 「哪位?」 「这么晚前来打扰,真是抱歉。我想拜访贵商行的德志曼先生。」 「德志曼?您到底是……」 「我是隶属于罗恩商业公会的克拉福.罗伦斯。是凯尔贝的鲁德.基曼先生介绍我来的。」 说著,罗伦斯递出了介绍信。 蓄著胡须的中年商人毫不客气地盯著罗伦斯的脸孔,过了一会儿才接过介绍信,看了看介绍信的正面及背面。然后,中年商人说了句:「请稍等。」随即走进屋内。 此时,屋内的温暖空气透过了门缝流泻出来。 不仅如此,可能是恰巧碰上工作结束的时间,屋内还飘来加了蜂蜜一起熬煮、不知是羊奶还是牛奶的香味。连罗伦斯也觉得香味扑鼻,嗅觉灵敏的赫萝想必更是难以忍受。她的肚子诚实地发出了「咕──」的一声。 方才的商人正好在这时走了回来,并打开了木门。 罗伦斯心想赫萝刚才的声响还挺大声的,搞不好被对方听到了。 「让您久等了。罗伦斯先生,请进。」 「打扰了。」 罗伦斯轻轻点头致意后,走进了屋内,赫萝与寇尔也跟著走进屋内。 商人关上木门说了句:「请往这边走。」然后率先走了出去。 一走进商行,随即看见用来商谈的场地,场地上摆设了好几张商谈桌和书桌。摆设于此的家具全都有著华丽的装饰,墙上挂著绣有温菲尔王国统治者肖像的旗帜。与其说是商行,这里更像某处贵族的宅邸。 而在排成一列的商谈桌上,还可看见商行的人们玩牌的身影。 虽然温菲尔王国的人们很喜欢赌博,其举止却不会显得粗鲁,可说相当文静。 比起一手拿著酒杯大声喧哗,这里的人们比较喜欢一边喝著热呼呼的饮料,一边享受优雅的时光。而这样的作风,更加深了这里的贵族气息。 「海面会不会很不平静?」 在罗伦斯眺望著商行光景,爬上通往二楼的阶梯时,带路商人这么搭话。 「不会。可能是多亏了神明庇佑,海面还算平静。」 「那就好。听说不久前,这一带到北边地区掀起了狂涛巨浪。平常海流都是从南方流向北方,这次严重到连海流都逆转了。」 近海地区如果遇上汹涌浪潮,就能够在沿岸抓到各式各样的鱼。 港口城镇凯尔贝之所以能够抓到一角鲸,想必也是因为大海浪潮汹涌。 「我们这里的海域很少这么汹涌不定,但是一旦掀起狂涛巨浪,就会没完没了。平常这里的海面总是承载著飘落的雪花,像湖面一样平静。」 「原来如此。可能是因为这样,这里人们的个性才会文静而温和。」 「哈哈哈!我们只是个性阴沉又爱见风转舵而已。」 只要从事商人的工作,就会常在旅馆遇见各国的同行。 虽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但依国家不同,还是能看出当地环境对他们的影响。温菲尔的人们就多半有著文静又温和的个性。当然了,就像带路商人巧妙地改变了说法一样,也可形容是阴沉又爱见风转舵。 如果把赫萝丢在这块土地上生活,几年后会变得像小羊一样柔顺一些吗?虽然罗伦斯脑中闪过了这个念头,但又觉得万一个性没有改变,只是变得阴沉的话,赫萝的性格会更加恶劣。 罗伦斯朝向赫萝看去,赫萝则是一脸困惑地歪著头。 「到了。」 说著,商人敲了敲房门,然后没等待回应就打开了房门。 「请进。」 就这么走进房内后,罗伦斯压抑不住内心的讶异,脸上不禁稍微露出了惊讶之色。 赫萝也瞪大了眼睛,寇尔则是直率地发出了小小的惊呼声。 三人走进的房间内,高及天花板的架子排满了整面墙壁,架子上摆放了各式各样的物品──包括了线、羊毛、布料、捆线机以及织布台。 不过,其中最引人注意的,是羊只的头盖骨。 烛光笼罩下,羊只头骨凹陷的眼窝萦绕著不祥的黑影,沉默地俯瞰闯入房间的不速之客。头骨盖的数量大约有二十颗,其下巴形状从尖细到扁平、羊角从大到小都有。 听到「喀」的一声传来,罗伦斯总算回过神来。原来是坐在房间最里面的书桌前写字的男子站起了身子。 没有先好好打招呼,反而被房间的摆设吸引了目光;要是商谈时表现出这样的态度,肯定会被扣分。不过,这间房间的主人似乎就是为了让客人吓到,才刻意将房间装饰成这个样子。 男子脸上浮现了得意洋洋的笑容。 「这些是带给我们财富的羊只。不过,不能让教会的人看见就是了。」 这位唇上蓄著胡须的壮年绅士有著一对小小的眼睛。堆起笑容时,他的眼睛就会眯得几乎看不见,而和他握手时,则是能感受到他手掌的厚度。男子笑咪咪的表情确实显得很温和,但很少有人能够如此深藏不露。 想到男子不是商谈对象,就让罗伦斯打从心底松了口气── 每个人总有不管再怎么努力,还是会感到棘手的对象。 「我是本商行负责采买羊毛的阿姆.德志曼。」 「突然前来拜访,真的很抱歉。我是设籍于罗恩商业公会的克拉福.罗伦斯。」 「请坐吧。」 「谢谢。」 经过惯例的打招呼后,罗伦斯、赫萝、寇尔三人依序坐在矮桌前面的长椅上,德志曼则坐在三人对面。 为三人带路的商人行了一个礼后,离开了房间。 「言归正传,方才我看见人称凯尔贝之眼的基曼卿名字时,著实吓了一跳……没想到接著又看见了波伦的名字。我到底会面临多么可怕的商谈呢?」 动不动就会说出让人苦笑的话语──这就是温菲尔人的特徵。 罗伦斯配合对方的演技揉了揉鼻子,像在找藉口似的说: 「国王总是在战争开打后,才会向农民表达谢意。此时就是一小杯水,也能够变成国王赠送的皮草。」 「喔……您的意思是说,凯尔贝发生了什么大骚动吗?」 「我想您多少也有耳闻吧?我非常乐意在这里说给您听,只是不知道您会不会相信。」 罗伦斯的话语似乎意外地勾起了德志曼的兴趣。 德志曼看似开心地抖著肩膀笑笑后,说了一句:「做生意总会遇上奇迹。」 「言归正传,根据这封信的要求……您想前往布琅德修道院?」 「是的。想请教您除了采买羊毛之外,以什么理由前去拜访会比较好?」 「喔──?」 旅行商人习惯蓄留下巴的胡须,温菲尔的城镇商人则习惯蓄留唇上的胡髭。 德志曼用手捏起浓密的胡髭,把玩的同时看著罗伦斯。 「说到布琅德修道院,我印象中如果要前往巡礼,只能前往距离本院相当遥远的分院,根本无法接近修道院,是这样子吗?」 「是啊,确实是这样没错。就是隶属于那家大修道院的人,也只有部分人士能够出入本院。您应该也很清楚,就是在采买羊毛的时候,也是在专用的分院进行。所以……」 「想敲到修道院本院的大门并不容易。」 「正是如此,罗伦斯先生。当然了,对修道院来说,商人专用的分院相当于他们的生命线,所以多少还是会跟本院有所关联……但是……真是太让人意外了……」 罗伦斯当然明白,身经百战的商人──德志曼,他透过那对细小的眼睛,究竟看到了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 波伦的签名。 想要前往举世闻名的布琅德大修道院,但不是为了巡礼,更不是为了商谈。如此一来,对方的意图就只剩下几种可能性。 而且,看到只要生意版图有一定程度的商人,一定知道其存在,也就是温菲尔王国的没落贵族──伊弗的名字,只会联想到一个目的。 「请您放心,我并不是政治密使。」 商人说的话平常就没有人会相信,在这样的状况下更是如此。 也难怪德志曼会从眼帘底下投来宛如尖针的锐利目光。 自称在泰勒商行负责采买羊毛的男子,先看了看手边的介绍信,再看了看罗伦斯,最后看向赫萝与寇尔。 如果罗伦斯是独自前来,德志曼或许会委婉地回绝。 不过,罗伦斯身边还带了两个人,所以不太可能是密使。 德志曼最后似乎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很抱歉让您感到不快。」 「不会,请别这么说。这是理应怀疑之事。」 「谢谢。不过,布琅德大修道院现在正碰上这方面的问题。」 「咦?」 罗伦斯这么反问时,正好传来敲门声,端著托盘的女侍随即走了进来。 他心想,托盘上的饮料,应该和在楼下玩牌的那些人喝的饮料相同。 对方似乎是贴心地想让来自寒冷户外的旅人取暖。饮料冒出团团热气,彷佛伸手就能抓住。 「请喝。那是羊奶加了蜂蜜和姜的饮料。这个季节不管是国王、穷人家、大人还是小孩都喝这东西。喝了会很暖和喔。」 「那我就不客气了。」 看著仍不停冒泡的羊奶,罗伦斯甚至有种喝了牙齿会溶化的感觉。 虽然罗伦斯并不讨厌甜的东西,但也不喜欢太甜的。 他心想,只要礼貌性地喝一小口就好,剩下的应该会被喜欢这种饮料的赫萝伺机喝光吧。 「回到刚刚的话题。」 「是。」 「罗伦斯先生,您方才看到港口的模样,有什么感想吗?」 想要试探对方真心时,常用的手段就是突然把话锋指向对方。 所以,罗伦斯没多加思索,直接把心中的感想说了出来: 「或许是因为太冷,再加上时间已晚,感觉有些萧条。」 「没错,正是如此。近来的景气真的很差。我这么说可不是商人之间的客套话,而是事实的确如此。」 「……很抱歉,因为我是在大陆各地行走的旅行商人,老实说不是很了解贵国情势……」 「原来如此。那么,您也不知道苏冯国王发出的禁令啰?」 「真是惭愧。」 对于有生意往来的土地,就是像罗伦斯这样的旅行商人,也必须确实掌握当地的法令。 不过,要是出了什么事,旅行商人只要躲到无人的荒野,就能够避开法令;而少了名为港口的设备就无法卸货的贸易商,可就不同了。对这些贸易商而言,法令就如同神谕。 「说穿了,这个禁令就是禁止进口的命令。如果想要出口,完全没有问题,但如果想要进口,就只限于进口小麦和葡萄酒。这个禁令的目的是──」 「为了防止金钱流出,是吗?」 「没错。苏冯国王已经在位五年了。他最大的目的是让我们国家变得富裕。但是,这几年的羊毛业绩一直往下滑。这两、三年更是惨不忍睹。除了羊毛之外,温菲尔根本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出口给其他国家,卖出金额如果少于买入金额,当然会变得贫穷。于是,没有做过生意的国王,就想到了这样的方法。」 德志曼让两只手掌朝上,做出了「受不了」的手势。 从德志曼如此不悦的反应来看,不难猜出这个禁令在镇上的评价有多么糟糕。 「一旦得知没办法把商品卖给温菲尔,当然不会有商人还特地跑来这里。最后就演变成抵达港口的船只数量突然剧减,旅馆变得冷冷清清,酒吧的葡萄酒卖不出去、肉卖不出去,旅人用的斗篷和棉被也都卖不出去,马商光是负担饲料费就已经快要破产,兑换商只能秤天平上头的尘埃重量。」 「真是恶性循环。」 「没错。一直以来只知道挥剑比武的国王似乎不懂得如何运用智慧。这样的状况下,景气当然会越变越差,镇上的货币转眼间消失不见,到了现在……您看!」 德志曼说著,手法熟稔地取出一枚货币。 在历经好几代的群岛割据和北海海盗之间的惨烈斗争之后,终于由温菲尔一族建立了温菲尔王国。 刻著温菲尔王国第三代接班人──苏冯国王侧脸的货币严重泛黑,在这间房间的微弱光线照射下,甚至看不出其表面有何缀饰。 「因为银币里头混了太多不知道是铜,还是其他什么东西,结果就变成了这样。听说就连技术一流的兑换商,也已经测不出银的含量了。货币一旦失去了信用,就没办法做生意。听说有些领主为了储备能够用来买面包的零钱,而从大陆进口铜币。不过,这么做只是杯水车薪而已。然后,因为面临这样的状况,国王更是动作频频……」 赫萝与寇尔也探出身子看向桌上的货币,但因为看出德志曼打算继续说话,于是纷纷挺起了身子。 「这么一来,当然会出现趁火打劫的商人。」 做生意就像拔河一样单纯。 只要摸著每一条绳索往前走,就能够轻易找出前方的终点。当经济变得疲弊,劣币横行,导致连买面包的零钱也短缺时,会变成怎样呢?一个国家的经济并非在石墙内进行的秘密仪式,一国的货币势必会与另一个国家的货币进行比较,藉以衡量价值。 那么,如果只有温菲尔的货币变成泛黑又劣质的货币,会是什么状况呢? 如同弱势的鹿只会被狼吃掉一样,以弱势的货币所计算的财产也会遭到强势的货币啃食。 「您是说不是来买商品,而是来买财产的家伙们吗?」 「没错。就跟鲨鱼会聚集在受伤鱼儿附近的道理一样。所以,我还以为罗伦斯先生您也是那些人的同伴。」 「原来如此。布琅德修道院确实很容易被当作目标。那里不仅拥有地位、权威,还有财产。」 「是啊。」 「请问一下,究竟是谁扮演鲨鱼呢?」 听到罗伦斯的询问,德志曼露出了很适合在没落酒吧看见的俗气笑容,并现出虎牙说道: 「月亮与盾牌的旗帜。」 「!」 「没错,就是以大陆北部一带为据点的鲁维克同盟。扮演鲨鱼的正是他们。」 鲁维克同盟拥有好几艘大型军舰,而画著月亮与盾牌的美丽绿色旗帜,就高高挂在这些军舰上头;该同盟由十八个地区以及二十三个职业公会联手合作,并且拥有三十位贵族作为后盾,是一个由十家大商行统治的最强经济同盟。 就连听到他们能够决定让谁当上国王的玩笑话,也不能一笑置之。他们就是规模如此庞大的组织。 一旦被这般强势的组织盯上,恐怕无法以正当手段来应对。 「当然了,我们根本没胆子出手,所以只会在旁边看热闹。而且他们非常重视规矩,不会干扰我们的羊毛交易。」 「他们的目的是修道院的土地吗?」 「是啊。听说他们想要趁这个机会收购修道院的土地,并且收买地方贵族。那些地方贵族因为国王下令增税,加上领地收入减少,都快要喘不过气来了。而他们的下一步,就是企图干涉王国的国政。他们的规模这么大,想要隐瞒行动都很难。不过,这样也正好成了他们行动的推力。」 要是被鲁维克同盟盯上,就没机会翻身了。罗伦斯眼前不禁浮现那些期待苏冯国王变成傀儡的贵族们,被鲁维克同盟拉拢的画面。 这么一来,一切就会像雪崩一样瞬间瓦解。 罗伦斯看向身旁的赫萝。 他心想:「每次前往一个地方,总会遇到有趣的事情。」 「不过,修道院似乎比我们想像中的还要努力,所以交涉进行得不是很顺利。听说现在同盟内部不管是哪一家商行,都想拔得头筹让交涉成立。所以,嗯……」 德志曼再次把视线落在介绍信上,捏住了胡须。接著,他微微倾著头说道: 「罗伦斯先生,如果您认为这样危险的巢穴有冒险的价值,那我是可以介绍龙头之一给您认识……」 个性阴沉又爱见风转舵的温菲尔商人,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不过,唯一的条件是:本商行从未与您打过照面。」 罗伦斯没有立刻回答。 然而,他不觉得经过思考后,自己的想法会改变。 而且,事态变得如此有趣,罗伦斯不认为四周的商人们只会在旁边看热闹,其中一定有人按捺不住了。 每个人都会想在近一点的地方,观看有趣的余兴节目。 为了布琅德修道院里饲养的羊只羊毛交易,修道院设了一块特区给前来采买的商人。 这块特区想必已掀起了一场小骚动。 先试探一下暖炉的热度,如果太热,再思考其他方法就好了。 这么盘算著的罗伦斯甚至没看赫萝一眼,就这么回答: 「那就麻烦您了。」 德志曼莞尔一笑。 随著「砰」的一声,一只装满了羊毛的麻布袋被放倒在地。 就是说这只麻布袋是等著被搬上船,运往遥远异国的商品,罗伦斯也不觉得奇怪。 由麻布缝合制成的扁平麻袋里,塞了填满羊毛的棉被。比起盖上十床又重又硬,而且怎么也暖和不起来的毛毯,只要盖上一床这样的羊毛被,就能够暖和得冒汗。 三人份的羊毛棉被就这么送进了房间。 「这是……唔。汝啊,没问题吗?」 因为沾满潮腥味而洗了头的赫萝,正在旅馆最高级的房间里堆满柴火的暖炉前烘乾头发。 在看到眼前的羊毛被后,就连她都忍不住这么说。 虽然赫萝老是要求罗伦斯阔气地租下高级旅馆,但多少还懂得判断价格。 这间房间是罗伦斯等人至今还未投宿过的类型,而从赫萝的反应来看,便可得知这间旅馆高级到什么程度。 「这家旅馆已经有十天没有客人上门,这间房间也已经有四星期没有人投宿过。听说到了这个季节,旅人会变得更少。租下这间房间,再加上木柴费用,只要付一枚路德银币,还找了一堆零钱呢。不过……」 说著,罗伦斯指著排在桌上的泛黑硬币,继续说: 「这些货币恐怕什么也买不到吧。」 「嗯。原来汝是趁火打劫啊。」 「这么说也太难听了吧。少了需求,物品价格当然会降低啊。」 「总之,只要汝不是因为爱面子才租下这房间就好。喏,寇尔小鬼,帮咱抓住另一边。」 赫萝急急忙忙地准备铺床,而战战兢兢地抓住软绵绵羊毛棉被的寇尔,则是被赫萝开心地闹著玩。 罗伦斯边苦笑边望著两人,脑中却思考著其他事情。 他思考著德志曼所说的温菲尔王国窘境,以及打算趁人之危的鲁维克同盟。 不管在哪一个时代,弱者的下场都是被强者吞食。 然而,在好几首诗歌中受到赞扬的布琅德大修道院,居然也难逃这样的命运,这件事实让罗伦斯惊讶不已。 的确,现今教会的权威已经大不如前,但罗伦斯总觉得仍有一股力量默默支持著教会。尤其在罗伦斯与赫萝相遇不久时,正是因为教会的存在,赫萝才会被当成人质抓走,让两人都陷入了困境。 想到自己能够近距离目睹巨大王国瓦解的那一刻,罗伦斯不禁有种兴奋和寂寞的奇妙心情。 当然了,罗伦斯没打算支持哪一方,也没打算攻击哪一方。 因为人类同样会吃羊肉,也会遭狼袭击。 罗伦斯思考到这里时,赫萝突然探出头,看著他的脸说: 「瞧汝这表情,一副不安好心的样子。」 多亏有暖炉和坚固的木窗,现在房间里充斥著温暖的空气。 不过,已经脱去长袍的赫萝会流汗,应该是与寇尔玩耍的关系。寇尔坐在床边喝水,看似精疲力尽地弓著背。 而赫萝则是睁大了双眼,一副炯炯有神的模样。 或许是羊毛的味道让赫萝变得兴奋也说不定。 「嗯,我的确是不安好心。因为我刚才偷偷祈祷教会能永续长存。」 「汝在说什么啊?」 赫萝一副感到无趣的模样坐在椅子上,拿起放在桌上的水壶喝了一口。 虽说是水壶,但里头装了葡萄酒,而且那水壶既非陶制、也并非铁制,更不是铜制。 这里的水壶是将椰子挖空做成的。据说椰子是产自遥远南方国家的水果,由此可知此地的贸易之兴盛。 「对了,回到汝刚刚说的话题……」 「如果这样不合你意的话,我可以换个身分,改当开心看著曾经是强敌的对手两三下就瓦解的商人。」 「……大笨驴。」 赫萝犹豫了一会儿后,踢了一下罗伦斯的脚。 她之所以会犹豫,想必是想起在港口城镇凯尔贝发生的一角鲸骚动。 别看赫萝老是以自己的利益为优先,其实她也有重情义的一面。 不过,说是重情义,但赫萝的想法应该是:面对曾经是强敌、而今陷入困境的对手,如果无条件地伸出援手,她会感到很头痛。 三人在凯尔贝向伊弗伸出了援手,而伊弗是被称为罗姆河之狼的美丽商人。 只不过,罗伦斯得先抱著赌上性命的决心,才能拿这件事情来调侃赫萝。 发生被伊弗「突袭」的那次事件后,罗伦斯度过了如坐针毡的日子。 他可不想再有第二次那样的经验。 「我只是有些感伤而已。虽说对教会爱恨交加,但教会也救了我不少次。」 「唔……咱能够明白汝的心情。不过,那家商行的家伙倒是相当开心地描述这件事情。」 「德志曼应该是真的觉得很开心吧。他不是说他负责采买羊毛吗?想要取得与修道院商谈的机会,必须费很大的工夫。所以看见修道院处于劣势,他应该高兴得不得了吧。」 「个性阴沉又爱见风转舵,是呗?」 「没错。不过,打从棉被送来后,你好像太开朗了一些。」 一听到这句话,赫萝便板起脸孔、竖起耳朵,然后鼓起脸颊。 不过,或许是发现想掩饰也来不及了,赫萝随即放松脸颊,叹了口气。 「这种棉被反而会害咱睡不著。羊的味道会让咱更清醒。」 「那些家伙也会因为金钱的味道而睡不著吧。然后,这场修道院的骚动,恐怕没有我们表现的机会。就算有你的机灵反应、寇尔的智慧,加上我的胆量,这次的对手还是太难缠了。」 「汝在说什么啊?」 虽然赫萝在桌上托著腮,一副受不了罗伦斯的模样,但她看起来似乎挺开心的。 「那么,我们要怎么做呢?」 这时,观察著暖炉状况,伺机添加木柴的寇尔插嘴问道。 不愧是北方人,寇尔很懂得如何摆放木柴。 「我不认为鲁维克同盟在追查狼骨的下落。如果真是如此,这消息应该也会传进伊弗或基曼的耳里。」 「也就是追寻不同猎物却狭路相逢吗?」 「用『狭路相逢』这个词不知道适不适当……总之,鲁维克同盟是一个可视为王国的巨大对手。我们根本没办法跟他们比。不过,换个角度来想,这或许正好是个机会。」 「嗯?」 寇尔一边听著对话,一边在暖炉前方抖著外套。 他应该是打算利用暖炉的热度赶走小虫。 「修道院现在被跟毒蛇一样的鲁维克同盟咬住了。他们的财产完全被摊在太阳底下,这样我们就省了制作财产清单的麻烦。而且,照德志曼所说,鲁维克同盟的目的在于得到修道院的广大土地。就算修道院的财产清单里有狼骨,同盟也不太可能重视这项财产。」 如果是价值一、两千枚金币的财产,鲁维克同盟当然不可能不重视。 然而狼骨虽然高价,却仍属于只要有钱就买得到的物品。 真正高价的,是不管堆上多少金钱都买不到的物品。 「如果只是靠近修道院瞧瞧,应该不会有任何危险。如果硬要说有危险,那就是……」 「什么?」 罗伦斯对歪著头的赫萝说: 「布琅德修道院有十万多头羊,你到了那里没问题吗?」 罗伦斯原本只是抱著开玩笑的念头,但看见赫萝为塞满羊毛的棉被兴奋不已的反应,便认真担心起她到了布琅德修道院的反应。 以这时期来说,很多商人会前来采买春季的羊毛,而且光是为了品评会,也会聚集相当数量的羊只。就算不是这时期,修道院平常就到处都有和羊只有关的物品,而赫萝最讨厌的牧羊人也不比羊只数量少。 这时如果再加上洒满雪花的大平原,真不知在船只甲板上那么兴奋的赫萝,到底会失控到什么程度。想到这里,罗伦斯的心情不禁由担心转为不安。 「哎,没问题呗。」 尽管罗伦斯如此不安,赫萝的语气却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 罗伦斯看向这匹开朗的狼,以眼神询问:「你那自信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 狡猾的贤狼露出了得意洋洋的笑容说: 「只要吃很多很多羊肉,多到就是闻到羊味,也不会在意就好了呗。再怎么喜欢的东西,也会有腻的时候。咱说错了吗?」 「……」 「喏,既然这么决定了,还不赶快做准备?要吃到肚子撑得坐不起来,可是一件大工程吶。而且汝瞧!寇尔小鬼脸上也写著想吃羊肉。」 罗伦斯当然知道赫萝只是拿寇尔当藉口,但看见寇尔那有所期待的表情后,想要不理会赫萝的发言都难。 不过,罗伦斯还是想稍微反击。 「每次都要花钱请你吃大餐,我也差不多快腻了。关于这点,你有什么想法?」 尽管长袍因为坐船而被海风吹得硬邦邦的,赫萝却一点也不在意地穿上长袍。她边戴上兜帽边回答: 「偶尔被人家讨厌一下还好。要是让汝觉得腻,咱会受不了。」 赫萝用双手按住自己的胸口,装出娇媚的模样。 要是太认真回应赫萝,只会让自己显得愚蠢,于是罗伦斯只淡淡回了一句:「您所言甚是。」 嘻嘻笑个不停的赫萝牵起寇尔的手,朝向门边走去。 然后,她转过身子,像个小孩一样天真地说: 「喏!快点啊!」 真是拿她没辙。 罗伦斯暗自叹了口气后,抓住外套站起了身子。 强势的货币是最强大的武器。 这是一位横越众多海洋,以金币征服世界各国的伟大商人说过的话。当切身感受到这句话的真实性时,罗伦斯十分庆幸自己是个商人。 虽然德志曼向罗伦斯提议过投宿在商行的房间,但罗伦斯拒绝了。从德志曼说过的话来判断,他之所以这么提议,似乎是因为外国来的旅人总容易被人当成凯子。 而这样的猜测在抵达旅馆时获得了证实。 最好别兑换成我们国家的货币喔──对于德志曼的忠告,罗伦斯当然照做了。 当罗伦斯抱著试水温的心态,拿出一枚比崔尼银币差一些的路德银币时,换来的便是酒吧老板的灿烂笑容。 餐盘上盛了大量布满黄色脂肪、精心烧烤过的羊肉,份量多到就快满了出来。 到了这个季节,牧草地的牧草量会减少,饲养羊只也就变成了一件相当花钱的事情。听说今年有许多牧羊人为了先保住给自己吃的羊肉 ,而杀了比往年还要多的羊只。 用来保存羊肉的盐巴和醋,价格也因此水涨船高。 不过,利用了当地的寒冷气候,将生肉保存在冰块里面的温菲尔王国,其羊肉的价格当然会比较低廉。若是大口咬下羊肉,再喝一口葡萄酒,葡萄酒表面甚至会形成一层油膜;能以这么便宜的价格吃到如此优质的羊肉,可说是千载难逢的好运气。 不过,美中不足是面包的品质并不佳。 人们说面包的品质代表一个国家的品质。不同于生肉或蔬菜,面包的原料如小麦或燕麦粉很容易保存,所以当国家情势不稳时,为了以备将来不时之需,会禁止使用高级的小麦或燕麦粉。 「真是太感动了!过了那么久没有客人上门的日子,现在居然来了个这么能吃的客人,这一定是上天的旨意!」 虽然老板说话夸张了一些,但酒吧里实际上也只坐满一半的客人,而大部分的客人都是默默地喝著酒。 酒吧里的客人似乎都是当地人,看起来有一半是工匠,有一半是小贩商。 酒吧里看不见总部设在对岸的商行职员身影。这恐怕是因为──如果炫耀自家商行的好景气,会引起当地居民的反感。 不过,如果来客是旅人,情况就会刚好相反。 只要慷慨地出钱请其他客人吃肉喝酒,肉的油脂和酒精,就会变成让他们滔滔不绝的最佳润滑剂。 「快看看这个少了活力的酒吧!喂!你们几个!来酒吧就要像这样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吵死人了,老板!你自己还不是不喝葡萄酒,老是喝直接在泥地上酿造的无味啤酒!」 「就是说啊!我还听说你在面包里放了太多豆子,把老婆给气哭了!」 酒吧老板与常客们高分贝地起哄,带来一连串的笑声。 有个城镇商人曾经告诉过罗伦斯,当景气不好时,住在城镇的人们就会觉得这个世界已经没救了。 这时如果出现一个出手阔气的旅人,他们就会觉得这世界还有美好之处,因而燃起希望。 「对了,先生是从哪里来的啊?」 因为光是吃烧烤的料理也会腻,所以罗伦斯三人点了一锅酸高丽菜炖羊肉。老板端来这道料理时,这么询问罗伦斯。 老板之所以没有询问赫萝,并不是因为她看似年幼,而是因为她正忙著吃肉。看赫萝那贪吃的模样,感觉四周的客人都想站起来替她加油。 「我从对岸的凯尔贝前来。在那之前,是在更南方的国家徘徊。」 「凯尔贝?喔!说到凯尔贝,那里发生了一场大骚动吧?什么骚动来著……喂!汉斯!凯尔贝是发生什么骚动了?」 「是一角鲸吧?酒吧老板的消息这么不灵通,要怎么做生意啊?听说他们捞到冰海的恶魔,引起一场大骚动呢。里昂商行的船刚刚进港,那里的船夫是这么说的。」 情报就连海洋都能够轻易横越,教人不害怕都难。 而且,一角鲸骚动才刚结束没几天而已。 「对对对!就是一角鲸。这件事是真的吗?」 老板一副饶富兴味的模样问道。只是他一定没料到,将那场骚动的局势彻底扭转的人物,此时就在自己眼前。 罗伦斯看向赫萝,想要与她一同窃笑,没想到赫萝根本没理他。 这时如果把视线移向寇尔,寇尔一定会察觉自己的意图,而露出拥有共同秘密的笑容。 面对这两个性格迥异的旅伴,罗伦斯会想对谁温柔一些呢?答案不言自明。 「是真的。因为那场大骚动,整个城镇差点分裂成南、北两块。最后是有一家商行准备了好几箱装满金币的箱子,把这些箱子搬到教会,并大声要求教会把一角鲸卖给他们。也因为发生这样的大骚动,所以我们没能在凯尔贝悠哉度日。」 「喔……装满金币的箱子啊。」 在四周听著罗伦斯描述的客人们,也是对装满金币的箱子有所反应。 这样的反应让人很容易看出他们现在对什么最感兴趣。 「那三位特地从比凯尔贝还要南方的国家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呢?是来做生意的吧?」 「不是,我们要去布琅德修道院巡礼。」 由于众人对金币的反应最为敏感,所以罗伦斯刻意避开了金钱的话题。 放眼望去,酒吧里的客人一大半是商人和工匠。 这时如果说是来做生意,别说是想收集情报了,搞不好还会被推销商品。 「喔,去布琅德修道院啊……」 「或许您会觉得很难相信,但我这两位旅伴确实都是神的孩子。虽然很不符本性,但我也受到了感化,所以希望洗净过去的罪行。」 「原来如此。可是,商人会想要去布琅德修道院巡礼啊……这还真是讽刺。对吧?」 老板手上不知何时也拿著装有葡萄酒的酒杯,并徵询著客人的同意。 老板脸上露出充满挖苦意味的笑脸,而客人也是。 罗伦斯努力佯装成无知旅人的模样说: 「为什么说是讽刺呢?」 「喔,那是因为布琅德修道院的生意手腕比传说中还要厉害,已经好几年没有好好对待过巡礼客了。打算去布琅德修道院的外国旅人,大多会路过我们镇上,而我看过太多人一脸失望地踏上归途。」 「修道院应该为了巡礼者整顿旅馆和道路,但他们拿出来的整顿金却微薄至极,完全不能和羊毛交易的金额相比!就是小孩子也看得出来修道院的天平偏向了哪一边。宽大的神啊,请庇佑我们!」 听到看似商人的客人这么说,老板用力地点了点头。 不管是修道院还是商行,只要起了想赚钱的念头,似乎都会采取相同的手段。 他们都会从事最赚钱的生意,并且重视最赚钱的交易对象。 不过,他们似乎也因此失去了很多东西。 「或许是因为他们老做这种事情,现在终于受到了天谴。这几年不知道怎么搞的,温菲尔的羊毛一直卖不出去,而首当其冲的就是布琅德修道院。过去比任何小羊都还要温驯的商人们不再乖乖前往修道院,就算这时急急忙忙想要募款,那些被赶走的巡礼客也不会回来了。」 「这种状况下,竟然有外地商人想要去巡礼,看来修道院受的天谴差不多要结束了吧。真是活该。」 正因为信仰据点是受人们崇敬的地方,所以当这个地方不再受人们崇敬时,反弹的力道会更为惊人。 酒吧里的客人们都看似开心地说著修道院的坏话。 这么一来,就可以很容易地打听鲁维克同盟的话题。 「原来是这样的状况啊……那么,现在没有人会去拜访布琅德修道院吗?」 听到罗伦斯这么说,老板露出了相当复杂的表情。 ──想到这个就让人开心得不得了。 ──不过,还是有那么一点感伤。 对于老板脸上的表情,罗伦斯是这么解读的。 即使到了现在,布琅德修道院仍是信仰重地,且深深植于温菲尔王国人们的心中。 「有,现在那里还是聚集了很多商人。不过,这些商人跟之前来的有些不同。先生听过鲁维克同盟吗?」 赫萝停下大口吃肉的动作,一副打算小歇片刻的模样喝起了酒,但她这么做绝非偶然。 而是她知道把气氛炒热的话题已经结束。 「您是说那个世界第一、声名远播的经济同盟吗?」 「没错。听说鲁维克同盟的家伙们大举涌入修道院。一开始是坐著黑色马车的高官前来。不过,可能是那些人的耐力不够,受不了修道院的冬季气候,不久后就换成徒步的商人们前来。在那之后,听说商人接二连三地进出修道院,为了率先完成商谈而彼此竞争。所以,今年来这里的都是不光顾我们家酒吧,只会板著脸往草原走去的商人们。」 「到底是什么商谈呢?」 接下来打听到的消息,或许可以证明德志曼所言不虚。 罗伦斯抱著这样的想法开了口,却从老板口中听到完全出乎意料的话语: 「听了别笑喔。他们是来采买黄金之羊。」 罗伦斯好像听见了赫萝在兜帽底下竖起耳朵的声音。 他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紧盯著老板不放。 「每逢局势变坏时,这个传说就会被大家提起──布琅德修道院拥有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在白雪皑皑的大地尽头,有一只宛如朝阳化身、发出闪闪金光的羊漫步其上。」 「听说还有人实际拔过黄金之羊的毛,但是毛一拔下来,就立刻化为光缕消失了。」 罗伦斯确实也经常耳闻这类的谣言。 战争时,越是处于劣势的国家,传奇故事就越多。 像是教会里的圣母流下了眼泪、嘴巴裂开到耳际的巫婆掳走了小孩,或是天上飘扬著画有教会徽章的巨大旗帜。 事实上,在海洋对面的大陆上,也有很多人知道布琅德修道院的黄金之羊传说。 当世界变得灰暗时,黄金之羊或许是个能够让人怀抱希望的奇迹。 「他们八成是想要得到修道院的名号,或是来采买土地的吧。」 「谣言是说鲁维克同盟想要成为温菲尔的贵族。」 「可是,苏冯国王是伟大温菲尔一世的孙子,国王不可能允许自己的家臣是用钱买来地位的家伙。从前有个商人用金钱买下了没落贵族,结果惹火了国王,后来国王公布强人所难的法令,害那个商人做羊毛交易亏大钱,最后被这样。」 一名客人做出砍头的手势。 罗伦斯心想,那个商人一定是他认识的某人的前夫。 「大家都没钱了,国王还一直要求要增税。不对,应该说就是因为没钱,国王的反应才会这么过度吧。」 「三位是好客人,所以我在这里提醒你们──你们如果要去修道院,要小心一点。那里的神明之家被恶魔占据了。该来帮助我们的神明,已经迷失在广大的草原,久久不曾现身啰。」 罗伦斯不确定大家是在说修道院的坏话,还是在批评鲁维克同盟。 或许大家也不知道自己想说谁的坏话吧。 说不定只要能够找个藉口来发牢骚,大家就觉得满足了。 不过,不管发牢骚的对象是谁,大家都不是真的讨厌这个对象。 鲁维克同盟和国王都是活在和大家不同世界的人,而布琅德修道院就算堕落,仍是大家敬畏的对象。 大家这般矛盾复杂的心情清晰可见。 正因为看得如此清楚,所以来到这家酒吧的客人们日子过得有多苦,自己似乎也能深切体会到。 「谢谢。我们会小心的。」 「嗯。那么接下来要大吃大喝一顿,才会有足够的体力!离开镇上后,马上就是一片雪原。要是体力不够,可是会倒在中途的喔!」 老板的话语再次炒热了酒吧气氛,罗伦斯举起酒杯与老板乾杯。 寇尔似乎已经到了极限,赫萝则是还喝得下去的样子。 雪原上的布琅德修道院。 想要前往这样的目的地,确实先充分地填饱肚子会比较好。 「啪啦、啪啦」的声音传来。 应该是木炭在燃烧的声音吧。 不对,昨天没有升火。对了,是暖炉。 昨天是有暖炉没错,但这声音好像有些奇怪。 想到这里,罗伦斯总算张开眼睛,抬起了头。 从房间昏暗的程度,罗伦斯知道现在时刻还早。 而且,只要观察从木窗流泻进来的光线强度,也能够知道屋外天气是否晴朗。 很遗憾地,今天似乎是个阴天。罗伦斯才心想「今天可能会很冷」,冰冷的空气随即毫不留情地迎面而来,让他完全清醒过来。 看来四周已经很冷了。 在这股寒流之中,还传来如木炭燃烧般的声音。 「下雪了啊。」 罗伦斯嘀咕著,旋即打了个大哈欠,并挺起身子。 塞满羊毛的棉被果然保暖力一流,罗伦斯已经很久没有睡得如此香甜了。 赫萝似乎也陷入了熟睡,因为盖著软绵绵的棉被,比平常膨胀得更高的身体有规律地缓缓起伏著。 不过,天气真是太冷了。 罗伦斯感觉自己的脸彷佛浸在冰水中,他朝向寇尔的床铺一瞧,发现寇尔也像赫萝一样缩成一团,整个人躲进被窝里。 房里只有罗伦斯一人露出脸睡觉。 罗伦斯揉了几次脸后,呼出一口白气。 在下了床、打了一阵寒颤后,他走近桌子,拿起水壶摇了摇。 罗伦斯本来就不抱著期望,也果然不出所料地,铁制水壶里的水已经结冰了。 「还是去楼下取水好了……」 自从与赫萝一起旅行后,罗伦斯就变得很少自言自语,但在这种时候,还是会忍不住说上一两句。 罗伦斯将麦杆丢进还有些许火苗未熄的暖炉,等到火势转大后,再添加木柴。 砖砌暖炉尽管外形气派,炉火还是会因为砖块的冰冷而不时熄灭。 确认火势移转到木柴后,罗伦斯走出了房间。 走廊上一片宁静。 那宁静的感觉不是因为没有客人,或是时间过早,而是声音本身像是被什么吞噬了。 每走一步便在脚边响起的嘎吱声,也不会让人感到在意。 这片彷佛被棉花包住似的宁静,是下雪时独有的宁静。 来到一楼后,罗伦斯发现旅馆还没开始营业,出入口还挂著木闩。 不过,罗伦斯听见通往中庭的走廊深处传来开门声,随即看见脖子上围了好几圈围巾、鼻子红通通的旅馆老板扛著桶子走进来。 「哟?您这么早就起床了啊。」 「早安。」 「真是冷死人了。连水井也结冰了,我费了好大工夫才敲破冰面。照这样子看来,今天应该会盖上盖子。」 老板把装满水的桶子扛到最里面,然后把水倒进放在走廊上的水瓮。 极度寒冷的地区到了冬季时,总必须为了确保水而伤透脑筋。明明会下雪,却必须为了水而伤脑筋,想来实在讽刺。 「盖上盖子吗?」 「喔,我们这里把被白雪覆盖的景象称为盖上盖子。只要一天时间,就会变得一片雪白。」 「原来如此。」 「对了,您需要什么服务吗?我们也能够为旅客准备早餐,但是要花一点时间就是了。」 「早餐就不用麻烦了。老实说,我们昨晚在酒吧包了很多食物回来。」 昨晚在酒吧气氛高亢到连镇上的巡逻兵都前来关注,最后只好带走没吃完的料理。 带回来的每一道都是高级料理,只要利用暖炉的火加热一下,一定会是非常可口的早餐。 「哈哈哈!难得有这么好的羊肉,要是没人吃,就太可惜了。」 「是啊。对了,方便跟您要一点水吗?」 「没问题、没问题。对喔,铁制水壶一下子就结冰了吧。等会儿我会帮您送上装满木屑的箱子。只要把水壶放进箱子里,就不会那么容易结冰了。」 「麻烦您了。」 从老板手中接过装了水的素色陶制水壶后,罗伦斯回到了房间。 他心想,以盖上盖子来形容下雪非常地贴切。 不过,罗伦斯记得以前投宿在廉价旅店时,有个为了御寒而拿著便宜酒聊天聊了一整夜的佣兵,也说过类似的话。 ──如果要打仗,选在北国打仗比较好。 ──因为不管遭遇多大的痛苦或悲伤,都会被雪花掩埋。 雪花会让人变得感伤。 罗伦斯露出苦笑,然后打开房门。 「喔?你起床了──」 罗伦斯之所以没有把话说完,是因为感受到应该保持沉默的气氛。 赫萝坐在床上,愣愣地注视著木窗外的光景。 她直直地看著前方,如果不是嘴边时而涌出白色气息,那模样说是像陶制装饰品也不为过。 尽管罗伦斯已经走进房间,并且关上了房门,赫萝还是一直眺望著窗外。 虽然暖炉里还有木柴在烧,但罗伦斯放进了更多的木柴。 接著,他把水壶放在桌上,并走近赫萝的床边。 「在下雪吶。」 赫萝头也不回地说道。 罗伦斯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随著赫萝的视线看去。他应了一句:「是啊。」便在赫萝身旁坐了下来。 赫萝仍旧望著窗外。 她没有盘腿,也没有抱住膝盖,而是彷佛维持著某一个瞬间的姿势,静静地注视著窗外。 冰冷的空气不断从木窗流进来,罗伦斯轻轻叹了口气,把手放在赫萝头上。 赫萝的美丽发丝变得像结冰的线一样冰冷。 对于赫萝看见雪联想到了什么,罗伦斯再清楚不过了。 所以,罗伦斯没有抱紧赫萝,而是静静地陪在身旁。 「……」 「怎么了?」 听到罗伦斯这么询问,赫萝沉默地看向他。 赫萝脸上不再是看著窗外时的面无表情,而是带有情感的面无表情。 因为冰冷而颜色变淡的嘴唇,也恢复了些许血色。 「汝总算也懂得如何表现体贴吶。」 「小心著凉啊。」 罗伦斯用嘱咐代替了回答,而赫萝在点头回应的瞬间打了个喷嚏。 在那之后,赫萝很快地钻进了被窝。于是罗伦斯站起身子关上木窗。 「如果是用原本的模样,咱想看多久都行。」 「看著看著整个人就会被埋起来吧。」 听到罗伦斯的话语,赫萝笑了笑,用手指著水壶。 接过罗伦斯递来的水壶后,赫萝用另一只手握住罗伦斯的手。 「咱说过就算下雪,也不会怎样呗?」 然后,她露出淡淡笑容这么说。 对赫萝来说,下雪天不是适合打闹玩耍的日子。 在赫萝停留了好几百年的帕斯罗村,就算到了冬天,也不会像故乡约伊兹那样下起雪来。 罗伦斯反握住赫萝冰冷的手回答: 「这就难说了。毕竟你不是那种会一直哭哭啼啼的柔弱女子。说不定你还充满活力地在雪地上四处奔跑。」 「……」 赫萝无声地笑了笑,挺起身子喝了口水壶里的水。 这时,她突然皱起眉头瞪向罗伦斯说: 「怎么不是葡萄酒?」 「大笨驴。」 罗伦斯学赫萝的口气这么骂人后,赫萝立刻把水壶塞给罗伦斯,像在闹别扭似的躺回床上。 「什么嘛?你还要睡啊?今天的早餐很丰盛喔?」 雪花会让人变得感伤。 不过,美食会让人变得开朗也是不争的事实。 不愧是牧羊业兴盛的土地。 昨晚带回来的料理当中,很罕见地出现一只皮袋,打开一看后,发现里头装了大量的奶油。 赫萝眉开眼笑地把奶油胡乱涂抹在燕麦面包上,塞了个满嘴。而寇尔原本食量就小,加上不习惯太早起床,光是看见赫萝这般模样,似乎就快反胃了。 「那么,咱们嗯、接下来嗯、要怎么行动?」 「拜托你别边吃东西边说话。照德志曼所说,他会把我们介绍给隶属于鲁维克同盟的商行,所以先等对方联络吧。」 「嗯……咕。」 赫萝总算吞下满口的燕麦面包稍作喘息,罗伦斯以为她打算说些什么,结果看见她又张开大嘴咬了面包。 「你是打算冬眠吗?」 「那也是嗯、不错的点子……」 美食当前又吃得开心时,不管说什么,赫萝都听不进去。 罗伦斯用面包夹住以炉火加热过的羊肉,然后张口咬下。 「不过,天气这么冷又在下雪的时候旅行,应该会很辛苦吧?」 寇尔开心地看著赫萝与罗伦斯的互动。这时他一边喝著加热过的羊奶,一边这么询问。 「是啊。你独自旅行的时候,是怎么熬过的?」 「我离开故乡时,气候还不算太差,所以不会太辛苦。只要一越过罗姆河,就会突然变得很冷。所以,我后来会避开可能会下雪的地方前进。」 「我想也是。你那服装如果遇到下雪天,睡著后还能不能够醒来,也只能看上天的安排了。」 罗伦斯伸手帮寇尔取下沾在脸颊上的肥肉说道,寇尔有些难为情地笑笑。 罗伦斯不确定寇尔是因为服装,还是因为脸颊沾到食物而感到难为情。 「不过,到了完全被白雪覆盖的地区,还是会采取一些避难方案。这些地区会以一定间隔在路上竖立木牌,也会在万一发生暴风雪时,人类勉强走得到的距离设置小屋。我去过亚罗西史托,那里的风雪真的很大,但正因为风雪很大,反而不会遇到山贼,熊和狼也因为太冷而躲在洞穴里,所以旅行起来挺顺利的。」 「您去过亚罗西史托啊?那里是最北端的城镇吧?」 「曾经有人拜托我送旅人的遗物去到那里,就那么一次而已。亚罗西史托在比多兰高原更偏远的西北方。我也看见了传说中那鼎鼎有名、如平静海面的大地。那景象真的很壮观。」 据说有条龙朝向天之尽头飞去时,掀起了一阵狂风,把所有草木连根卷起,因而形成了那块大地。 因为降雪全集中在那块大地前方的亚罗西史托,所以那块大地虽然寒冷,却不可思议地相当乾燥。 那是一个能够让人得知世上真的有「万物皆无之处」的地方。 「据说圣人阿拉迦耶在那里苦修了三十年……我当时还想到,如果这传说属实,那他真的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圣人。」 「好厉害喔……」 寇尔认真聆听著罗伦斯说话,还发出了感叹声。 最近用完餐后,赫萝有时会变得心情不太好,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因为赫萝不肯像寇尔一样认真聆听罗伦斯说话,罗伦斯对她的态度当然会变得不同。 罗伦斯心想,上天一定会原谅我这样的不公平态度。 「我在学校听过世界各城镇的名字,但实际去过的少之又少……」 「世上几乎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我是因为很少跟别人组成商队,或是和特定一些同伴一起做生意,所以才有机会像这样前往远处,见识各式各样的事情。」 「您没去过南方的城镇吗?」 「说到南方,应该是你比较熟吧。此外,我也去过东方国家……」 罗伦斯说到一半停了下来,但并不是因为被排挤在外的赫萝终于哭了出来。 而是因为传来了敲门声。 「来了!」 已经非常习惯处理杂务的寇尔精神奕奕地回应后,从椅子站起身子。 赫萝依旧吃著她的早餐,但罗伦斯一眼就能够看出她在闹别扭。 因为他看见明明有访客前来,赫萝却没有戴上兜帽。 罗伦斯态度恭敬地拿起赫萝的兜帽,替她戴上。 「请问是哪位?」 寇尔打开房门后,一名装备相当齐全、会让人联想到伊弗的人站在门外。 那人脸上缠著头巾,套著两件长到脚踝的外套,小腿上缠著没有剃毛的生皮,背上背著一只大麻袋。 这副装扮感觉随时能够参与暴风雪中的行军,而事实上,那人头上及肩上也确实披著白雪。这名看似前一刻才抵达此地的人物,从头巾深处投来一阵好奇的目光后,取下缠在脸上的头巾。 「请问这里是克拉福.罗伦斯先生投宿的房间吗?」 传来了意外年轻的声音。 随即头巾底下也露出年轻男子的面孔。 「是的。我就是罗伦斯。」 「原来是本人啊。很抱歉,我没能打扮得正式一点。我接到了德志曼先生的传话,所以前来打扰。」 罗伦斯从椅子上站起身子,朝向房门走去。 既然是德志曼介绍而来,就表示此人是鲁维克同盟的成员。 「别这么说,应该是我们去拜访您才对。请先进来吧。」 「那么,我就不客气了。」 比罗伦斯矮了一些的男子以轻快的脚步走进房内,但从背上的行李以及身上的装备来看,背负那样的重量是没办法轻快走路的。 如果男子是个旅行商人,肯定是行走于相当严酷的地区。 「哇!这房间真是漂亮。」 「照理说我们根本住不起这样的房间。」 「哈哈哈!这算是因职业得到的好处吧。我初秋来到这里的时候,也是十分享受。」 或许是头发剪得很短,男子的金发显得十分亮眼。 男子说话口气也十分开朗,让人颇具好感。 甚至连赫萝都有些惊讶的样子。 「啊,我忘了自我介绍。我隶属于鲁维克同盟的菲尔斯商行,名叫拉格.彼士奇。」 「我也重新自我介绍一遍。我是隶属于罗恩商业公会的克拉福.罗伦斯,平常是循著大陆的行商路线做生意。」 「喔!这真是神的指引!您看我这身装扮也知道,我也是个旅行商人。」 两人一边交谈,一边握手后,罗伦斯发现男子手心的粗糙感与他相同,不禁稍微安心了。 看见赫萝拿起早餐移动到床边,罗伦斯请彼士奇入座,然后自己也坐在椅子上。 「我听德志曼先生说三位想前往布琅德修道院,是吗?」 罗伦斯不认为彼士奇是个性急躁的人。 虽然最近很少遇到这样的商人,但彼士奇应该是属于「如果有闲工夫与他人悠哉地打招呼,不如把时间用来削除银币边缘」类型的商人。 「可能的话,我们想去距离本院比较近的商人专用分院,而不是巡礼专用的分院。」 罗伦斯没有说出他们正在追查狼骨。 在此之前,罗伦斯三人并不知道狼骨在哪里,但现在不同了。他们已经得到狼骨应该在布琅德修道院的重要情报。而粗心大意地泄露这个情报并非上策。 而且,彼士奇是鲁维克同盟的成员。 「……既然是德志曼先生的介绍,我不会询问您的目的,但您会这么说,就表示不是来采买羊毛吧?」 彼士奇的眼睛直直注视著罗伦斯。 不肯说出目的,却要求对方带自己到修道院去,对方听了当然会有这样的反应。 不过,罗伦斯也没有因此畏缩。 因为他相信自己以基曼与伊弗的信用买到了德志曼的信用,更进一步买到了彼士奇的信用。 信用是眼睛看不见的货币。 过了一会,彼士奇展露笑脸说道: 「反正我自己为了赚点零用钱,也会带一些想要观看我们家同盟和修道院较劲场面的人去分院,所以就不追问您的目的了。而且,光是有人群聚集,就能够变成吸引人们前来的原因。」 如果没有对象,生意就无法成立。以这点来说,没有一个地方比众多商人聚集的地方更具有做生意的魅力。 而且,想赚大钱的时候,最好不要随便泄漏自己要做什么生意。 彼士奇当然也明白这样的道理。 「月亮与盾牌图样的旗帜总能够在风中飘扬,所以我们不会在意小事情。」 罗伦斯当然知道这句话之后,还要接上一句「不过,如果有人干扰我们做生意,我们当然不会放过他。」 「谢谢。当然了,我会准备好大礼答谢您。」 听到罗伦斯的答覆后,彼士奇露出了纯真的笑脸,证明了他确实是个商人。 罗伦斯与彼士奇再次握手,以示契约成立。 「那么,我这个人是个急性子,我想立刻讨论一下出发事宜……在场所有人都要前往修道院吗?」 「是的。这样的组合很难以采买羊毛当藉口吗?」 姑且不论寇尔,赫萝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与做生意有关的人。 「不会、不会。在行商之旅中,也有人会带著追求心灵平静的圣职者一起行动。而且,布琅德修道院的分院现在热闹得像在举办祭典一样,事到如今不管什么人前来,都不会太显眼。只要能够通过入口处的大门,就没问题了。」 「那真是太好了。」 罗伦斯刻意装出感到安心的模样。 这样的演技不是为了欺骗彼士奇,而是因为彼士奇的说话口气实在太过爽朗,所以罗伦斯藉由这样的举动,来警告自己不能掉以轻心。 「那么,关于出发时间……」 「我们随时能够出发。」 「这样子啊……老实说,我接了修道院与对岸商行的联络人工作,所以必须尽早出发,这样才能提升我的价值。」 彼士奇这般带点挖苦意味的说法,想必是刻意在学温菲尔人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 罗伦斯看向赫萝与寇尔。 两人都表示没问题地点了点头。 「这是由我们提出的请求,所以就算现在马上要出发,也没问题。」 「太好了。那么,我打算在中午钟声响起时出发。」 「我们要走路去吗?」 「不,我们骑马去。虽然这附近的积雪还不深,但是修道院那边已经积上厚厚一层雪了。我这边会准备马匹,但粮食方面请自行准备。啊,对了!」 彼士奇说著露出笑容,神秘兮兮地补上一句: 「没有必要兑换这里的货币喔。」 旅行商人去到新地区时,一定会先兑换货币。 听到这个只有旅行商人才会懂的笑话,罗伦斯毫无顾虑地笑了出来。 # 第二幕 马背上,寇尔坐在前方,罗伦斯坐在后方。即使两人中间坐了个赫萝,还是不觉得拥挤。 在温菲尔雪地上拉雪橇的长毛马,果然和传闻一样,有著庞大的身躯。 「可恶……不过是匹马,竟还如此嚣张。」 抵达与彼士奇会合的地点后,在看到准备好的马儿时,赫萝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让罗伦斯感到印象深刻。 当然了,赫萝的真实模样比这匹马大上许多。 赫萝之所以这么不服气,除了是对马儿的庞大身躯感到惊讶之外,也是对自己所知的世界之狭窄,以及自己所不知的世界之广大感到懊恼。 在大陆地区,如此庞大的马儿可是少之又少。 「准备好了吗?」 彼士奇跨上另一匹普通马的背部,抓著缰绳问道。 罗伦斯表示没问题。而他手上之所以没有握住缰绳,是因为有负责拉马的马夫。 长毛马拥有如此庞大的身躯,背上若光是载人,就太浪费了。连光是载了小孩子就气喘吁吁的骡子,只要巧妙地堆放,也载得动四个大人份的行李。 罗伦斯往后一看,看见载了满山货物的货车。货车载了准备送到修道院分院的食料和酒等货物,听说等到白雪开始覆盖路面后,就必须把货车换成雪橇。 彼士奇的工作是往返修道院与大陆地区的商行,负责进行情报交换,并且像这样搬运物资。 「那么,让我们祈求神明保佑旅途平安吧。」 这么做非常符合前往修道院之旅的作风,一行人配合著告知中午的教会钟声做完祈祷后,踏上了旅途。 这天的气候不佳,气温很低。 而且,因为白雪尚未替城镇盖上盖子,所以路上的土壤和白雪混在一起变成泥泞,弄脏了路上行人的裤脚。 不过,走出城镇后,可看见结束收割的田地不断向前延伸,而田地差不多已完全被白雪覆盖住了。 呈现在眼前的不愧是被称为草原之国的光景,放眼望去尽是雪白的世界。 人们和马儿踏过的痕迹,在一望无际的白色世界中形成了一条泥道。 路上每个人都穿了好几件衣服,把自己裹得圆滚滚的。罗伦斯三人也向旅馆借来厚重的鞣皮外套裹住身子,还戴上了手套。 然而,如果一直坐在马背上不动,寒风终究还是会灌进外套渗进身子。不知不觉中,赫萝怀里已经抱著寇尔,罗伦斯怀里则抱著赫萝。 沉默支配著旅途,唯独雪花拍打兜帽的「答、答」声响,以及尽可能地不让冰冷空气吸进肺里,而缓缓呼出的吐气声显得特别响亮。 有了这次体验,便能理解北方人为什么个个沉默寡言,而且说话时只会小幅度地张开嘴巴。 此外,也能明白修道士们修行时,为什么会在各种戒律之中加上「沉默」这一项。 因为雪花覆盖了天空,天色暗得很快。尽管旅途并不算长,罗伦斯三人抵达头一天的客栈时,都已经筋疲力竭了。 从前有一位伟大的修道士说过「说话是一种快乐」,于是舍弃了说话的行为。他的指摘确实道出了事实。 不过,罗伦斯等人毕竟是世俗之人。 其中显得特别世俗的赫萝,在枯燥乏味的沉默时间折磨下,似乎死了好几条神经。抵达房间后,赫萝连兜帽上的雪花都懒得拍落,便立刻倒在床上。 罗伦斯没有打算责备赫萝的举动。 因为他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与精疲力竭地坐在椅子上的寇尔一样。 那是明明自己已经了无生气,但如果被要求继续前进,还是有办法缓缓站起身子,脚步蹒跚地走下去的表情。 那是完全失去体力之前,先失去精力时会露出的表情。 在寒冷地区的农村,流传著许多关于死人组成队伍的迷信。 他们一定是看见了这种旅人的队伍,才会以为是由死人组成的队伍。 「寇尔。」 罗伦斯呼唤其名后,表情如死人般的寇尔投来空洞的眼神。 「只要笑一笑,马上就会好多了。」 寇尔也是孑然一身地旅行至今。 他应该知道这样的治疗法。 寇尔勉强地笑笑,然后点了点头。 「那我们去吃饭吧。彼士奇应该已经跟店家商量好,在帮我们张罗晚餐才对。」 「好的。」 寇尔站起身子答道。 趁这位直率少年脱去披著白雪的外套之际,罗伦斯走近倒在床上后就不曾动过的赫萝身边,取下她的兜帽说: 「我想你应该知道,这样躺下去也不可能睡得著。只要去暖和的地方喝酒,身子就会好多了。」 睡意与倦意虽然相似,但完全不同。 赫萝彷佛在回答「咱知道」似的,微微动著无力垂下的耳朵。 然而,就像尽管心里明白该起床,却还是无法从温暖被窝爬出来的人一样,赫萝依旧迟迟不肯起床。 罗伦斯不得已,只好将赫萝抱起──结果看见赫萝做出了彷佛被下了咒语、如果没有得到某位英雄的吻,就不会醒来似的表情。 罗伦斯当然不是英雄。 想要解开施在赫萝身上的咒语,必须使用另一种魔法。 「听说这一带的蒸馏酒啊,浓度高到只需要一点火花就会烧起来。」 罗伦斯在赫萝耳边低声说道,垂下的耳朵立刻变成三角形。 赫萝也同时投来「真的吗?」的询问目光。 「太淡的酒一下子就会结冰,根本喝不了。所以这里的人都会喝储藏在冰块里也不会结冰,明明比冰块还要冰,喝了却会感到灼热的酒来取暖。」 赫萝的眼睛重新亮起光芒。 咽下口水的「咕」一声,解开了咒语的枷锁。 赫萝摇摇晃晃地挺起身子,宛如整整三天没有吃任何东西的野狗般垂下的尾巴,总算恢复了一些活力。 「不过,下酒菜可能只有酸高丽菜而已喔。」 因为担心事后挨骂,罗伦斯决定先把话说清楚。 听到罗伦斯的话语后,走下床的赫萝脚步突然一阵不稳,但靠著酒的魅力,又勉强重新挺直了身子。 「有总比没有好。」 「这样的态度很好。」 在这般互动下走出房间后,罗伦斯突然想起一件事。 以前经过某个城镇时,赫萝在喝了一种浓烈的葡萄酒后,提到那烈酒让她想起故乡的酒。 烈酒会让赫萝想起故乡,而这是一种品尝烈酒之外的美好滋味。疲惫不堪时,这滋味一定能够带来最充沛的养分。 还要花上两天的时间才能够抵达布琅德修道院。 罗伦斯背著赫萝,偷偷数起荷包里的硬币数量。 客栈的餐食昂贵、难吃又难闻。 就算是小孩子能够轻易记住的圣经词句,也没有这句话来得好记。 摆在隔壁桌上食物的浓浓蒜味,恰好应证了这番话。 蒜味是贫穷食物的代名词。尽管罗伦斯自认一直以来的餐食都算节俭,到了这样的地方还是暴露了奢侈病。 只有寇尔在闻到隔壁桌的食物味道后,肚子咕噜咕噜叫不停。毕竟直到不久前,寇尔还咬著乾瘪的芜菁在旅行。 罗伦斯自己闻到这久违的味道,也没被勾起食欲,嗅觉灵敏的赫萝就更不用说了。 对有这般反应的罗伦斯两人来说,他们非常地幸运。但原因不在于他们有足够的钱,也不是因为客栈厨房的蒜头用完了。 而是彼士奇早预料到两人的反应,所以亲自下了厨。 「因为我平常经常在北方地区走动,每次被大雪阻断去路时,我就会帮忙煮饭,所以不知不觉就学会了。」 说著,彼士奇在桌上放了调味简单又美味的羊肉汤。 所谓的调味简单,是指在水里放入大量盐巴,然后放进姜、葱、乾燥羊肉以及羊腿骨熬煮而成的汤。 不过,这道汤里还加了一样非常重要的调味料。 说明到最后时,彼士奇压低音量,揭晓了重要材料的真面目。那就是隔壁桌狼吞虎咽的旅人料理中含量丰富的──大蒜。 彼士奇说加入少量的蒜头,是煮出表面浮著一层黄色油脂透明汤头的秘方。 盛了羊肉汤的厚实木碗,泡著很难直接咬下口的燕麦面包。这道料理的吃法,是一边喝热腾腾的汤,一边让燕麦面包变软再吃进肚子里。这么一来,难以下咽到必须「忍耐」才能吞下肚的燕麦面包,也能够变成一道美食。 对于彼士奇,罗伦斯除了感谢,还是感谢。 罗伦斯的感谢不只因为料理好吃,还因为赫萝太热衷于吃饭,而几乎把高酒精浓度的蒸馏酒忘得一乾二净。 「在没有河川或水池的地方,自己带来的水总是很容易坏掉。不过,只要像这样放进很多食材,再整个煮沸过,就算是很臭的水,也不会有问题。」 赫萝拿著木匙不停咀嚼汤里的肉,这是她的第三碗汤。 拘谨的寇尔也难得盛了第二碗,可见羊肉汤确实相当美味。 「臭掉的水能够做出这么好吃的料理,的确很了不起……不过,这种料理只适合人数多的时候吧。独自旅行时如果每次都做这样的料理,可就亏大钱了。」 「您说得一点也没错。因为我曾经参加商队到处旅行,年纪又比较小,所以经常受到这方面的训练。」 不管是做生意还是安全方面,多数商人一起行动的行商都比独自行商好得多。 但是,彼士奇旅行时的表现散发出经过历练、孤独旅行者特有的敏锐感。 看见彼士奇的表现,罗伦斯最先想到的是走向陡峭断崖的孤傲商人。 而彼士奇也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说自己经常被人家这么形容。 「不过,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商人就算聚集在一起,永远只是一个团体,不会是家族。」 「遇到危机时,决定利益的关键是──能不能活下去。」 彼士奇稍微扬起嘴角,耸了耸肩说:「没错。」 在罗伦斯坐在马车驾座独自旅行之前,偶尔也会与其他商人一起旅行。 生意做得顺利时,也会和同一组成员持续旅行一阵子。 不知何时开始,罗伦斯不再与他人一起旅行。若说因为是厌倦只为利益而聚集的团体意识,或许有些言之过重,但罗伦斯正是因为有了与彼士奇相同的想法,才会做此决定。 在山中遇到狼群攻击时,大家会一齐逃跑。 大家在逃跑的同时,还会向神明祈祷狼群攻击其他人。 在这之中,当自己抽到遇袭的下下签时,喊出的那一声「救我!」不知有多么凄厉悲惨。 「而且,我深深明白聚集再多的旅行商人,也敌不过城镇商人的事实。最后我选择当个城镇商人的手下。虽然会变得比较不自由,但相对地,只要前往据点的城镇,一定会有同伴以笑脸迎接自己。这是非常难得的报酬。」 赫萝开始喝起了酒,但想必不是因为她吃饱了。 彼士奇的话语肯定让赫萝想到了很多。 对于这番话,只要是过著旅行生活的人,就算是寇尔也能够有相同理解。 「以这点来说,如果对象是鲁维克同盟,报酬会更多吧。」 「没错。而且也能拓宽生意版图。」 「原来如此。不过,您已经改了行,厨艺却没有变差的样子……啊,不好意思。因为您那老练的旅行技巧,实在很难和优秀的厨艺联想在一起。」 「哈哈哈!很多人都这么说。事实上,我到现在还是会在旅途中为很多人准备料理。就像这次这样。」 听说有很多爱看热闹的人涌进布琅德修道院。 但是,从彼士奇的口吻判断,这个为爱看热闹的人带路到修道院的副业,也不是那么兴盛的样子。 彼士奇自我介绍时,说过他从事帮鲁维克同盟传达情报以及搬运物资的工作。 这么一来,他可能从事的工作就极为有限。 「呵呵呵。只要是有经验的商人,都会提出跟罗伦斯先生一样的问题。我每次都会这么说。」 带著愉快笑容的彼士奇环视了赫萝与寇尔后,演技十足地说: 「旅途才刚刚开始而已,有的是时间思考。」 缺乏好奇心的商人,就像缺乏信仰心的圣职者。 如果听到了这种话,就算是再无聊的事情,也会忍不住认真思考起来。 在寒冷及沉默包围的马背上,这是消磨时间的最佳利器。 「顺道一提,我并不常前往布琅德修道院。」 在这趟无聊的旅程,彼士奇这个用餐时的小小谜题肯定获得了好评。 彼士奇表现出像在说明自豪商品似的模样,而事实上观众也上了钩。 虽然赫萝装出一副「对这种无聊游戏没兴趣」的模样继续吃饭,但很显然地,她碗里的肉根本没有变少;个性直率的寇尔也是保持握住汤匙的姿势,一直盯著著桌上的木纹看。 对于彼士奇这个出题者来说,想必是令人开心的反应。 不过罗伦斯却是感到有些伤脑筋。 看到彼士奇之后会和罗伦斯有相同反应的,大多是老练的商人;而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也只有老练的商人。 况且,就算谜底能够勾起笑意,那会是哪种笑意也还不得而知。 对罗伦斯而言,这个谜底会让他有些困扰。 「不过,我可不希望大家晚上因为思考过度而睡不著觉,所以只要来问我,我随时愿意说出答案。」 彼士奇补上的这一句,足以让皱起眉头的两人意气用事地钻牛角尖。 如果罗伦斯不开口说话,两人恐怕会动也不动地一直思考下去。 「而且,就算忙著想答案,肚子还是会饿,而想出答案后,也不能填饱肚子。」 旅途中的空腹感是清醒良方。 两人惊讶地回过神来,然后继续用餐。 罗伦斯与彼士奇互看一眼后,彼此轻轻笑笑。 罗伦斯心想,不管怎么说,愉快的用餐时间是最好的享受。 「但愿布琅德修道院在世界的尽头。」 「我再怎么厉害,也没办法准备那么多谜题。」 欢笑、用餐、喝酒。 罗伦斯等人就这么度过了这天晚上。 隔天,下起了大雪。 虽然没有刮风还算幸运,但有拇指头大小的雪花不停飘落,造成视线极度不佳。 更惨的是,因为兜帽压得很低,所以连仅存的可见范围,也会被吐出的白色气息遮住。 尽管如此,对于往返这段路途有四十年之久的马夫来说,这点程度的状况根本算不了什么。 这如同坐在镇上的小小收银台上,眼睛都快睁不开的高龄商人,能够完全掌握如蜘蛛网般错综复杂的无数流通网一样,一点也不稀奇。离开客栈后,沉默寡言的马夫拉著换上雪橇的马儿,以非常稳健的脚步在一片白茫茫的平原带头前进。 因为只要稍微停下脚步,雪花就会在转眼间罩上身子,所以一行人一股作气地不断前进。 然而,沿途的风景除了白色,还是白色。在马背上解决完午餐不久后,寇尔终于忍不住打起了盹。 虽说是坐在马背上,但这高度相当惊人。 万一落马,寇尔搞不好会受重伤。担心寇尔的罗伦斯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麻绳,准备连同赫萝绑住寇尔时,发现了一件事。 他以为早已经沉沉睡去的赫萝已经醒来,并且紧紧抱住了寇尔。 「什么嘛,你已经醒啦?」 雪花不仅会遮挡视线,也会遮挡声音。四周明明如此安静,罗伦斯却听不太到自己的声音。 在后方追赶马儿的彼士奇,当然更不可能听得见了。 「咱没有醒。」 听到赫萝以朦胧的声音这么回答,罗伦斯差点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过,他知道赫萝是因为心情不好,才会做出这样的反应。 赫萝心情不好的原因,就是彼士奇在昨晚用餐之际提出的谜题。 这不是用脑思考就一定想得出谜底的问题。就算是商人,有时候也猜不出谜底。 寇尔昨晚很快就放弃猜谜,并且早早入睡,但赫萝似乎碍于贤狼之名,而思考了好一会儿。 尽管忍不住认真思考,赫萝还是表现出一种「如果是重大谜题就算了,为了用餐时提出的小小谜题花上一整晚苦想答案,未免太过愚蠢」的态度。话虽如此,想不出答案还是教人生气。 罗伦斯当然知道在这般孩子气的情绪驱使下,赫萝会不时向他投来暗示性的目光。 罗伦斯会先笑著说:「什么啊?你猜不出答案啊?」接著看见赫萝有些不高兴,于是急忙说出答案。 ──只要像这样做出平常的互动就解决了。 然而,罗伦斯没有这么做。 可以的话,罗伦斯希望赫萝能够忘记这个谜题。 因为这个谜题的答案让罗伦斯感到有些不安。 虽然罗伦斯也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但不小心避开赫萝的视线一次后,第二次也会很自然地避开。这么一来,第三次、第四次也发生一样的事情,最后赫萝明显表现出不开心的样子,意气用事地钻牛角尖。状况一旦演变成这样,就算是能够让人捧腹大笑、精心设计过的答案,恐怕也会惹得赫萝生气。 这下子罗伦斯当然更难说出答案了。 所以就这样把答案瞒到现在。 罗伦斯心想「早知道一开始就应该告诉赫萝答案」,但事到如今已经太迟了。 「差不多是这么回事呗。」 这天,是赫萝第二次开口与罗伦斯说话。这段对话由赫萝单方面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中间还不时夹杂著无奈的叹息声,最后以这句话作结。 忙著把所有人的旅行衣物挂在拉起的皮绳上晾乾的寇尔,一脸愕然地聆听赫萝说话。 用完晚餐后,才发现有好一会儿不见赫萝的踪影;她一回到房间,便立刻没头没脑地切入话题,也难怪寇尔会有这样的反应。 对于赫萝能够让思绪一路追到这里,罗伦斯除了佩服还是佩服。 「你说得完全正确。」 「汝这个大笨驴!」 由于没得推托,罗伦斯只好坦率回答,而赫萝也坦率地开口骂人。 虽然生气,但因为看见罗伦斯这种愚蠢过了头的表现,赫萝的怒火似乎没有继续延烧下去。 赫萝一坐上椅子,便要求寇尔拿酒给她,并粗鲁地用嘴巴拔出瓶栓,喝了口酒。 「咱看汝的态度有些奇怪,还以为会是什么样的答案,没想到……」 「您去问了答案吗?」 不久前,寇尔只要看见赫萝表现得有些不悦,就会害怕得直发抖,但现在已经好很多了。 从赫萝口中接过软木栓后,寇尔这么询问。 「嗯。咱说猜答案猜得睡不著觉,结果被取笑了。咱可是贤狼赫萝吶。」 「我在学校学过『不知道的事情永远不可能知道』。请问答案是什么呢?」 听到重新挂起旅行衣物的寇尔这么询问,赫萝没有回答,而是把视线移向罗伦斯。 赫萝的眼神彷佛在说:「太麻烦了,汝来说明。」 事实上,赫萝确实是懒得说明吧。 赫萝拿著浓烈的蒸馏酒,吃起了肉乾。 「习惯独自旅行,又常常煮饭给很多人吃,这种人非常少见。彼士奇应该是在从事开办新城镇或新市场的工作。他说会为多数人带路,指的就是在新天地展开新生活的人们。」 「原来是这样啊……」 尽管一脸敬佩地聆听罗伦斯的说明,寇尔还是同时动作俐落地挂完衣服,然后探头观察地炉的状况。 这里用的不是暖炉,房间的空气流通也不好,所以很难控制火势。 「基本上,要人带路的这些人应该都不习惯于旅行。所以,如果没办法打理所有人的装备周全,或是没有能当机立断的气概,应该很难从事这份工作。」 「事实上,以咱这个曾经带领群体的过来人来看,那雄性确实表现得很可靠。那雄性个性爽朗,口才也很好。」 赫萝眯起一半眼睛瞪看罗伦斯。 听到罗伦斯咳了一声后,寇尔露出苦笑说: 「原来彼士奇先生是从事这么特殊的工作啊。不过,既然这样……」 为什么罗伦斯先生要隐瞒赫萝小姐这个答案呢? 寇尔带著这般疑问的直率目光投向了罗伦斯。 要当事人开口承认自己钻牛角尖,可是非常难为情的事。 但是,罗伦斯如果不接受这个处罚,恐怕就得不到赫萝的原谅。 当然了,如果每次一有状况,就马上求赫萝原谅,罗伦斯就无法保住能够独当一面的旅行商人面子。只是,在这个因为烟雾弥漫而无法多加柴火的房间里,要睡觉的时候,当然希望能有赫萝的温暖尾巴作伴。 商人必须懂得计算损益。 「简单来说,彼士奇的工作就是帮忙移民。如果是由国王或贵族推动的移民活动,就是为了掌控领土,如果是由教会推动,就是为了传教。移民有好几种目的,但有一个共通之处──那就是人们移居到新天地后,如果能够幸运地定居下来,那块土地就会变成他们的新故乡。」 「啊……」 「虽然这工作很辛苦,但能够赚很多钱,如果成功了,还会被许多人感激。听说其中还有人在城镇或村落的人们请求下,变成了小地方的贵族。而且,前往新天地的人当中,很多是因为战乱、饥荒或疾病等原因,而失去了故乡。所以──」 罗伦斯望向赫萝,继续说: 「所以,可以的话,我很希望你能够忘记这个谜题。」 「哼。」 赫萝别过脸去,然后取下黏在肉乾上、没去除乾净的皮,丢进了地炉里。 地炉里的灰烬随之飞起。寇尔像是看到了什么奇观异景似的,让视线追著灰烬跑。 「咱们狼根本不会有建立新故乡的想法。故乡就是故乡,有什么成员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块土地。而且,汝八成是担心咱会这么说呗?」 罗伦斯与赫萝两人一路来不知斗嘴了多少遍。 赫萝早已摸透了罗伦斯的思考模式。 「也帮咱找一个故乡,好吗?」 赫萝摆出抚媚的姿势,抬高视线说道。 寇尔难得地全程注视著这场互动。 罗伦斯明白赫萝在生气。 不过他也明白,赫萝的生气态度就像想找人陪自己玩而伸出爪子的猫咪。 「雄性真是大笨驴!」 「……我无话可说。」 「真是的。」 赫萝不屑地丢出这句话,喝了一口酒。 罗伦斯一脸无奈地以手按住浏海。到这里的动作都跟平常的互动一样。 接下来只要寇尔看似开心地笑一笑,这场仪式就完成了。 赫萝的尾巴左右甩动著。 明天又得起个大早。 「咱气到累了,要睡了。」 赫萝领导群体的本领果然了得。 在第三天中午过后,一行人抵达了布琅德修道院。 三天旅程只遇上第二天下大雪,这或许是上天的保佑。 不过,盘查时没有遭到刁难,并且顺利走进建地内,或许不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因为这里高高围起的石墙确实很符合修道院的风格,但穿过入口处走进去后,里头却散发著彷佛只有商人居住似的商人城镇气氛。 「汝啊,如果故意让零钱掉在地上会怎样?」 连坐在马背上的赫萝都这么说,可见这里的商人气氛之浓厚。 零钱如果掉在地上,肯定会像在教会祈祷时不小心打了喷嚏一样,受到许多人的注目。 「搞不好在这里没有买不到的商品呢。」 骑马并肩而行的彼士奇带著淘气的语气说道。 虽然罗伦斯笑著做出回应,但不禁心想彼士奇说的话也不尽然是玩笑话。 尽管道路正中央稍稍除了雪,两旁却有堆高如山的积雪,而四周的空气当然也像地下冰库一样冰冷。就连马鬃也有些地方结冰了。 气候明明如此寒冷,却处处可见商人们环抱著身躯,对各自的生意话题高谈阔论。不仅如此,商人们还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就连因为太冷而跺脚的动作,看起来都像小孩子乐翻天时会做的举动。 「那么,请在这里稍等一下。我去帮各位安排住宿。」 「麻烦您了。」 彼士奇先让罗伦斯三人乘坐的马儿停在共用的马厩前方,接著他早一步跳下马背,小跑步地跑远了。 不管上马还是下马,都需要技巧。尤其是身体因为寒冷而变得僵硬时,技巧更是重要。罗伦斯先下马后,以抱住赫萝与寇尔的方式帮助两人下马。 卸下马背上的东西后,罗伦斯向马夫为旅行平安结束表达感谢之意。 虽然马夫依旧沉默寡言且一派冷漠,但在分手之际,他轻轻在胸前交叉双手行了一个礼。 马夫的举止正是信仰心深厚的北方人表现。 「话说回来,这里真是意外地大。照汝等的说法,这里不是像别馆一样的地方吗?」 「我也只是知道一些知识而已,所以不是很清楚。不过,我知道这里是有著『光是羊毛的量,就能够填满温菲尔海峡』美名的羊毛交易中心。你看!那里还有透明的玻璃窗呢。」 在雪花时而飘然落下的蓝灰色天空下,可看见三层楼高的气派石造建筑物最上层,设置了反射天空颜色的玻璃窗。 虽然不是所有建筑物都设有玻璃窗,但每栋建筑物都相当气派,而且看似坚固得不会因半调子的袭击而受影响。如此气派的建筑物共有五栋,盖在从入口处向前延伸的宽敞道路两旁。 而且,建地内不仅有这五栋建筑物,还有共用的大型马厩,以及设在马厩后方的羊用畜寮。尽管这般规模已经够大了,彼士奇却说「像这样的地方还有好几处」。 「嗯。建盖在雪地上,的确显得震撼力十足。」 赫萝露出自信满满的笑容,看著前方说道。 这里是布琅德修道院提供给商人专用的分院。虽说是分院,但因为是设在骑马跑上一小段路程就能够抵达本院的地点,所以外观绝不会让修道院之名蒙羞。 从入口处直直延伸的道路尽头,可看见一栋比其他建筑物来得气派的建筑物,散发出令人敬畏的威严。 彷佛直达天际的建筑物顶端挂著教会的象徵,其下方则吊著一口就算找来十匹马也拉不动的巨钟。 这应该是一栋为了让这里的商人们,能够获得心灵上的安稳而建盖的圣堂。 事实上,这栋圣堂或许也确实给了商人们心灵上的安稳。 不过,这份安稳感是来自足以压倒人的重压。 「我在学校曾听说过。」 「嗯?」 「我听说审问异端时,北方的圣职者比较能够胜任。」 罗伦斯非常清楚寇尔的话中含意。 手下绝不留情的异端审问官。 的确,正因为待在这样的地方,所以蓄有胡须、目光如老鹰般冷酷无情的神仆,显得很适合担任异端审问官。 「不过,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呗?」 罗伦斯随著赫萝的视线看去,看见身上的衣服厚度,比羊身上的毛更加厚实的修道士带领著众多商人,相谈甚欢地走出建筑物。 修道士的气色红润,拥有丰腴的双颊以及小腹。 从那身影上,找不到一丝顺从、纯洁、清贫的感觉。 罗伦斯对著赫萝说: 「是啊,毕竟现在这个时代,像你这样的存在也会前来巡礼。」 赫萝脸上浮现似笑非笑、洋溢著无限自信的表情。 「……不过,我实在有点担心。」 罗伦斯看著从嘴边涌上的白色气息,环视四周一遍。 这时罗伦斯突然被赫萝踢了一脚。回过神来时,他发现赫萝脸上带著怒容。他很快地察觉到赫萝会错意了。 「啊,我的话题跳太快了。我不是在说你。」 尽管这么解释,赫萝还是投来猜忌的眼神,于是罗伦斯随即继续解释: 「我是说因为人太多了,所以有点担心。」 「那个,您的意思是……」 这时寇尔也开口了。 寇尔从刚才就一副感到稀奇的模样东张西望,不过他似乎也隐约猜到了罗伦斯的忧虑。 「就建地大小来说,这里的人数太多了。尽管建筑物再气派,对不懂得缩起身子睡觉的商人或修道士来说,他们也不可能满足地睡在狭小的房间。」 「汝是说可能没有旅馆让咱们投宿吗?」 建地内必须有进行商谈的场地、保管合约书的场地,或是讨论合约内容的场地。不仅如此,这里还有负责管理各种执勤室,并负责维护该建筑物的杂务员。也需要负责煮饭的厨师。还有,来此拜访的商人地位如果很高,也会有一大群侍从。 罗伦斯知道自己会有不好的预感,不是因为天候恶劣而做出的悲观推测。 而是因为这里是向神明祈祷的修道院,所以预感应该会很灵验。 罗伦斯三人不安地环视四周时,彼士奇走出建筑物小跑步地跑了过来。不出所料地,彼士奇露出了感到伤脑筋的表情。 跑近三人后,彼士奇以非常符合「比起以交涉技巧,更擅长以速度定胜负的旅行商人」的作风,单刀直入地这么说: 「很抱歉。因为实在太多人了,我没能够帮三位订到房间。」 虽说罗伦斯早有心理准备,但一时之间也是束手无策。 罗伦斯一时语塞,而彼士奇则是继续说: 「有可能要在大房间跟别人并排睡在一起……」 彼士奇说到一半停顿下来,然后看向赫萝。 在大房间睡觉的一群人当中,如果出现一个像赫萝这样的女孩子,会是什么状况呢? 那就像把一块肉丢进野狗群里一样。 「要不然,如果借得到没有铺设地板的房间,或许能够在那里过夜。只是……现在天气这么冷,应该会跟露宿外头没什么两样……真是伤脑筋。听说前天跟昨天突然来了很多人。」 「马厩也没有空间吗?」 「马厩就连放乾草的地方都客满了。因为在这种季节,马厩搞不好都比房间温暖呢。放羊毛的地方就更不用说了。」 彼士奇脸上浮现彷佛旅途中遇到道路坍方,无法继续前进似的忧心表情,在替罗伦斯三人思考对策。 看到彼士奇露出不为做生意,而是真心为己方著想的诚挚态度,罗伦斯心想「难怪赫萝也会给他很高的评价」。 只是,彼士奇态度再诚挚,事态也不会好转。 如果真要在没有铺设地板的石造房间过夜,至少也要有寝具才行。 罗伦斯打算这么说时,四周引起了一阵小骚动。 不,正确来说应该是从某个方向传来了喧闹声。 「喔!白色军队凯旋归来啦!」 聚集在路边聊天的商人其中之一这么说道。罗伦斯把视线移向喧闹声传来的方向,也就是分院的入口处一看,立刻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随著微微震动大地的低沉声音传来,无数羊只排列出宛如狂澜的队伍。其气势之浩大,就是全副武装的佣兵,恐怕也无法抵抗这波浪潮。 羊群穿过完全敞开的大门后,在牧羊犬以及长枪的追赶下,立刻转弯朝向马厩后方的羊用畜寮而去。 过了一会儿,也传来了在草原上经常听到的钟声,随即约有四名牧羊人穿过大门走了进来。在这里,牧羊人会不避嫌地轻松与熟识的商人们互打招呼,或是摸一摸牧羊犬的头之后走进圣堂,为自己能够平安结束一天的工作向神明致谢。 这些牧羊人确实相当清贫。 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显得非常有自尊。看著他们,罗伦斯不禁思考了一下。 他心想,如果以前遇到的牧羊女诺儿菈也能够在这种地方找到工作,就不会受苦了。 「汝心里在想什么,全写在脸上了。」 赫萝的话语把罗伦斯拉回了现实。 看见罗伦斯惊恐地缩起身子望著赫萝的模样,不用说也知道谁是羊,谁又是狼。 不过,赫萝似乎光是看见罗伦斯如此窝囊的反应,就已经感到满足。 她没有继续追击,而是沉静地说: 「命运这种东西确实存在。这世界太复杂了,复杂得无法让一切都顺心如意。」 「……嗯,是啊。」 罗伦斯回顾起一路走来的旅程,心想确实遇到了不少如赫萝所说的情形。 在两人轻声交谈之际,罗伦斯忽然感觉到有视线投来,因而抬起了头。 罗伦斯的视线移向不久前羊群如狂潮般穿过的大门。 此刻大门准备关上,羊群也已经远去,四周慢慢恢复平静。 不过,牧羊人们还留在大门附近。 罗伦斯觉得当中有一名年迈的牧羊人好像正注视著自己。 「执勤室……不行、不行,走廊最里面的仓库……还是……嗯?」 依旧拚命在为罗伦斯三人烦恼如何寻找投宿处的彼士奇,随著罗伦斯抬起了头。 然后,彼士奇看著牧羊人们好一会儿后,拍了一下掌心说: 「对了!牧羊人的宿舍或许有空出来的房间也说不定。我听说冬天很多牧羊人都比较空闲。我去问问他们!」 说罢,彼士奇跑了出去。 虽然那名年迈的牧羊人好像投来了视线,但或许是在看圣堂也说不定。 罗伦斯正要转变念头时,赫萝露出警戒的目光注视著牧羊人们说: 「刚刚有个家伙一直盯著咱们看。」 「果然是这样啊?」 三人当中只有寇尔吃了一惊,不安地四处张望著。 在排他性较强的城镇或村落,不少人会直接对旅人表现出敌意。 只是,牧羊人的眼神不像带有敌意的感觉。 「不过,或许他只是觉得你很稀奇而已。虽然有很多修道院是男女共住,但我记得这里应该没有修女才对。」 「嗯……那家伙确实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你不会是露出了耳朵和尾巴吧?」 听到罗伦斯开她玩笑,赫萝压低下巴,一脸无趣地半眯起眼睛说: 「毕竟最近很少发生让咱心跳加快的事情,耳朵和尾巴总是在长袍底下无力地垂著。」 「那真是太好了。因为我比较喜欢娇弱型的女孩。」 赫萝听了,马上踩了罗伦斯一脚,寇尔则是别过脸偷笑。 就在这里上演著三流短剧之际,彼士奇似乎顺利地完成了交涉。 他朝这儿开心地挥著手。 「投宿在牧羊人的宿舍,你没问题吗?」 「汝不是比较喜欢咱显得娇弱的样子吗?」 罗伦斯当然不是因为担心赫萝会害怕面对牧羊人,而是担心她会因为烦躁而心情变差,才这么一问,却看到赫萝一副若无其事的坚毅模样。 不过,罗伦斯知道赫萝应该是在告诉他没有问题。毕竟她也不是小孩子了。 「那这样应该是最好的选择了。」 说话的同时,罗伦斯挥手回应了彼士奇。 只是,让罗伦斯感到有些意外的是,彼士奇得到回应后,握手的对象竟然是方才出现在话题中的年迈牧羊人。 在流传著黄金之羊传说的布琅德大修道院,牧羊人与掌控麦子丰收的约伊兹贤狼,即将展开共同生活。 或许,这世界意外地和平也说不定。 「哈斯金斯。」 因为把行李放在地上发出了声响,罗伦斯差点漏听了这句话。 他察觉这是牧羊人在自我介绍后,急忙伸出右手打招呼说: 「我是克拉福.罗伦斯。」 「……」 与站在房门口的哈斯金斯握手后,罗伦斯发现哈斯金斯的手宛如羊蹄般硬实。 「这两位是赫萝,还有寇尔。我和他们都是因为奇妙的缘分而一起旅行。」 「请多多指教。」 「请多多指教。」 分别与赫萝、寇尔握手后,牧羊人哈斯金斯什么也没说。他从头到尾只简短说了自己的名字而已。 哈斯金斯有著有如把白雪与麦杆混合而成的发色、长长的眉毛,以及就快长到胸口的胡须。他的体格健硕,不会弯腰驼背,也不会显得太清瘦。堆满皱纹的眼睑底下藏著灰色眼珠,发出宛如望向地平线般的深邃目光;绝不算敏捷的动作散发出某种可靠感,会让人联想上了年纪的野生羊只。 行走野原传达真理的牧人,或是具有慧眼的牧羊人。 有许多词汇足以形容哈斯金斯。 总而言之,哈斯金斯就是这样的牧羊人,是个全身散发出这种氛围,年事渐高的高龄男子。 「真的很感谢您这次的帮忙。」 照彼士奇所说,与哈斯金斯住在一起的牧羊人好几年才回来故乡一次,只要罗伦斯三人愿意负责做饭,哈斯金斯就答应让三人使用空出来的房间。 当然了,这里不像旅馆一样每间房间都设有暖炉,也必须共用只是简单用砖块围起来的地炉。不过,比起必须与他人并排睡在一起,或是睡在没有铺设地板的石造房间,这里的环境肯定好上许多。 「火炉由我负责。除此之外,你们大可自由使用。」 人们会说每天带领著无数羊只,在极度严酷环境中生活的牧羊人,会比任何圣人变得更像圣人,而哈斯金斯正是这句话的最佳写照。 就算与哈斯金斯闲话家常,想必也得不到回应,而且哈斯金斯肯定也不想与人闲话家常。 罗伦斯如此判断后,点点头回应哈斯金斯,没有主动询问什么。 哈斯金斯沉默不语地注视罗伦斯三人一会儿后,轻轻点了点头,便往设有地炉的房间走去。 「他是神学者吗?」 等到听不见哈斯金斯的脚步声后,寇尔立刻轻声地问道。 寇尔会有这样的想法也是无可厚非。 在人生路上感到迷惑时,就是罗伦斯自己也会想要请教哈斯金斯的意见。 「他很像在原野生活的贤者吧。」 「汝这是在挖苦咱吗?」 放下行李后,立刻大口吃起野莓乾的赫萝问道。罗伦斯看了她一眼后,刻意耸了耸肩。 「剩下的粮食好像比想像中的多。还剩这么多粮食,就算把哈斯金斯算进去,也还能撑上好一阵子吧。而且,这四周都是商人,万一真的不够,也不用伤脑筋吧。」 「是的。不过我刚刚看见水井排了很多人,可能储水方面比较困难一点。」 不愧是寇尔,观察得非常仔细。 在没有盘缠的旅途上,最重要的就是饮用水了。 虽然少量的粮食能够撑上一个星期,但饮用水就没这么耐用了。 「要不要我趁现在去取水呢?」 「也好……那就拜托你了。用餐时也要用水,而且等到太阳下山后,水井可能会结冰。」 「好的!」 寇尔似乎是得到任务就能够感到安心的人。 他精神奕奕地回答后,就提著水桶和皮袋往寒冷的户外走去。 看见赫萝根本没理会寇尔的意思,还悠哉地躺在麦杆做成的床铺上吃著野莓乾,罗伦斯忍不住开了口: 「要是在不久前,我会在这个时候说话挖苦你,然后等著挨骂。」 虽然不会表现出来,但其实赫萝与寇尔一样,也是个希望自己能够帮上什么忙的人。 不过,因为老是不表现出来,所以有时候会忘了要帮忙就是。 「……汝多少有些进步的样子吶。」 「毕竟相处这么久了。」 「呵。先不说这个了,倒是如果在这里停留的时间长到必须担心粮食分配的问题,咱会有些困扰。」 赫萝把最后一颗野莓乾丢进嘴里,稍微挺起上半身。 「嗯……也是吧。要是积起雪来,有可能被困在这里也说不定。一样是被困住,我也比较喜欢被困在城镇里。」 「这也是原因之一,但还有一个原因。」 「还有一个?」 「嗯。汝有可能被咱吃掉的羊毛给活埋也说不定。」 「请务必避免这样的状况发生。」 罗伦斯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想著赫萝的话语也不尽然是玩笑话。 虽然刚才只是远远眺望,但那些羊群的毛质确实很不错的样子。 拥有优良毛质的羊只可是美味的保证。 「不过,外来的家伙如果被困在这里,根本无事可做,顶多只能说说谣言呗。对想要得到情报的咱们来说,这样的状况正好不是吗?」 「不一定。因为谣言一下子就会传开来,有可能造成对双方皆不利的局面。重点在于要怎样尽量掩人耳目,悄悄收集狼骨的情报……」 罗伦斯摸著又长长了的下巴胡须思考,但能做的选择其实非常有限,根本不用思考太久。 想要封住他人的嘴巴非常困难。 这么一来,当然只能够拜托值得信赖的人,而在这里值得信赖的,也只有一个人而已。 不过,想到要拜托彼士奇,罗伦斯不禁有些犹豫。 彼士奇是个优秀的人物。 优秀得甚至让罗伦斯不想与他一起站在赫萝面前。 「没问题的。就像族群如果有两个首领就会吵架一样,族群的长老们都相处得不太好。没必要担心这种事情。」 赫萝的话语完全说中了罗伦斯心里感到有些担心的事情。 不过,就算罗伦斯再迟钝,还是难以承认自己是因为担心赫萝有可能与彼士奇相处融洽,才犹豫著该不该拜托彼士奇帮忙。 话虽这么说,如果罗伦斯这时逞强不说,就会正中贤狼的下怀。 而且,如此缺乏自信的态度,反而会是不信任赫萝的表现。 罗伦斯一副准备展开空前绝后的大商谈、准备大干一场似的模样说: 「事到如今,我不会在意你跟谁感情变好的。」 罗伦斯自觉完美地下了断言。 这样就是赫萝的耳朵,也分辨不出是谎言。 罗伦斯这么想著。 然而,赫萝露出了彷佛看见小白兔掉进陷阱似的表情。 「嗯?咱们这里的首领不是汝吗?」 只过了一瞬间,赫萝就换了另一张表情。 「汝不是一方面和那个雄性相处得很好,一方面努力让自己不要掉以轻心吗?刚开始率领族群时,难免会努力过头,咱也不是不能理解汝的心情……」 罗伦斯回想起赫萝的话语。 赫萝是最会省去主词说话的天才。 而且,她能完美地掌握住人们的意识偏向何方! 「咱一直认为汝是首领,没想到汝是在担心这种事情啊?汝不但承认咱是首领,还希望咱不要移情他人啊?」 赫萝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汝这孩子真是可爱。」 罗伦斯好久没有如此狼狈了。 此时的他连呻吟声都发不出来。 赫萝垂著头用下巴顶著自己的手,并且不停甩动著尾巴的模样,显得目中无人极了。可以的话,罗伦斯恨不得用力捏赫萝的脸颊,然后用棉被把她捆绑起来丢出屋外。 但是如果现在发脾气,只会耻上加耻、火上加油、亏上加亏而已。 罗伦斯告诉自己在表现出不甘心之中,爽快地认输才是最正确的答案,并以符合商人的作风爽快认输。 布料摩擦的声音传来。原来是赫萝看见罗伦斯出乎意料地冷静,感到无趣地翻了身。 「什么嘛,居然装得像个通情达理的雄性。」 面对赫萝的恶言相向,罗伦斯也不是省油的灯。 「只要想起自己小时候,就会明白啊。」 「嗯?」 罗伦斯竖起食指,另一手叉著腰,一副准备授课的模样说: 「为了让心仪的对象注意自己,会采取什么最可爱、最能够让人会心一笑的方法啊?」 赫萝一脸愕然。 「那就是故意找对方的碴,让对方注意自己啊。」 罗伦斯嘴里边说:「所以我不会为了小事每次都发脾气。」边走近床铺,并用食指顶住赫萝的鼻子。 当然了,赫萝这时如果想要反击,肯定轻而易举。罗伦斯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他有过太多次总觉得已经把赫萝逼入绝境,却被她反将一军的经验。 正因为如此,罗伦斯总是做好随时会被赫萝咬食指的心理准备。不过,赫萝似乎挺乐于见到罗伦斯这样的态度。 罗伦斯心想赫萝不知何时会反击而耐心等候著,却看见她保持一贯的姿势,一直仰望著自己。 然后,过了一会儿后,赫萝保持鼻子被压住的姿势,以略带鼻音的声音这么说: 「毕竟每个人的喜好都不同吶。」 赫萝的意思是,人并非总是喜欢最优秀的东西。 也就是说,她喜欢的对象不一定要像彼士奇那样。 这是赫萝的投降表现。 不过,赫萝巧妙地用了不会把罗伦斯捧上天的说词。 「我、我就解读成正面的意思好了。」 对于这时不小心结巴的自己,罗伦斯感到很没出息。 不过,贤狼大人似乎很开心的样子。 「呵哼。」 赫萝以鼻子发出笑声。 不久后,寇尔上气不接下气地把水运到了屋内。 虽然不是刻意隐瞒身分,但罗伦斯三人还是等到太阳慢慢下山、天色变暗后才走进圣堂。 这时间就算点亮蜡烛,还是会觉得比晚上还要漆黑。 因为屋外仍持续下著雪,使得坐在长椅上祈祷这个冷门的举动,在此时变得非常讨喜。 修道院一天的时间比正常人早了四分之一天。所以,这时间晚课早已结束,圣堂里只见罗伦斯三人与彼士奇,以及随行的修道士。修道士手上拿著虽然老旧,但看得出是用高级柔软羊皮做成的皮袋。 看见罗伦斯等人差不多做完祈祷后,修道士立刻沉默不语地走近,并打开袋口。 彼士奇与罗伦斯两人都放了对岸国家的银币。 「愿神庇佑您。」 修道士只冷漠地说了这句话,便转身离去了。 虽然知道修道士可能是忙著要去准备蜡烛或夜课,但还是感觉得出这样的态度不可能吸引一般信徒前来巡礼。 「那么,时间差不多了。」 彼士奇低声说道,从他口中溜出的话语化为白色气息散去。 天气这么冷,而且现在早已是喝酒吃羊肉打牙祭的时间了。 不同于罗伦斯,彼士奇在这里拥有许多同伴。对他来说,现在是最忙碌的时间。 寇尔依旧安静地祈祷,赫萝则是陪在他旁边。罗伦斯点点头回应彼士奇后,顶了顶两人的肩膀,一起从椅子上站起来。 从天花板挑高、位于祭坛正前方的礼拜堂门边回头一看,就能充分感受到这里的威严。 经年累月的财富光是寄宿于此,就能萦绕著淡淡神威。 就连从天花板垂下,受到了蜡烛烟熏以及寒冷气候影响,使得色泽变得黯淡的刺绣布幕,也散发出彷佛只要轻轻一掀,就能够窥见布幕背后黄金世界似的氛围。 「布琅德大修道院……伟大上帝的所在地……」 走过回廊、穿过巨型铁锤也难以破坏的大门时,寇尔回头这么喃喃说道。 被教会视为异教徒的寇尔似乎也不是那么讨厌教会。 罗伦斯不知道寇尔究竟是暂时拋开了琐碎的价值观,从这建盖于雪花飘零的大地、如此壮观的建筑物上感受到神圣的气息,还是单纯喜欢这句诗。 若是平时,赫萝一定会捉弄寇尔,但她现在不但没有用力拉寇尔的手,还一起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好一会儿,才追上罗伦斯与彼士奇的脚步。 「可以的话,我很想邀请罗伦斯先生三位也一起参加……」 「您太客气了。我能够明白您的处境。如果您是去参加商谈,那我说什么也会跟去。」 「哈哈哈!谢谢您的体谅。那么,我们明天见!」 「好,祝您有个愉快的酒宴!」 在火把熊熊燃烧的圣堂门口与彼士奇分手后,罗伦斯三人把脚步移向牧羊人的宿舍。毕竟时刻已晚,就是圣堂门口的道路上,也不见任何人影,只有高挂在建筑物门边的火把发出亮光。 「那些家伙一定能够有个愉快的酒宴呗。」 罗伦斯三人在圣堂明明停留不久,前来时还看得见的石阶,现在却已经被埋在厚厚一层白雪底下。 「他装在皮袋里的酒也是上等葡萄酒。」 「所谓愉快的酒宴,是指有好的下酒菜,加上好的酒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罗伦斯本以为赫萝肯定是在暗指他不是好酒伴,但立刻察觉到不是这么回事。 「你绝对不可以在用餐时说出这句话,听到没?」 赫萝在兜帽底下用力地叹了口气。 还传来了一声沉重的脚步声。 「跟那么阴沉又脏兮兮的家伙喝酒,怎么可能会喝得尽兴。那家伙不会好好跟人打招呼就算了,才在想他跑哪儿去了,下一秒就看见他竟敢拿著装满生羊肉的笼子出现……那家伙把生羊肉晾在地炉上面是有何居心?是故意在找咱碴不成?」 牧羊人一大早就必须出门,直到傍晚才回得了家,所以除了晚餐之外,都是在外用餐。 而且,这里是雪花纷飞的地区。 如果风雪太强,牧羊人就必须在其他地方过夜,也不可能把所有羊只饲养在宿舍。把粮食和饮用水送给以各处羊寮为据点的同伴,也是牧羊人的工作之一。 哈斯金斯之所以那么冷漠,与其说是因为他的个性不擅交际,不如说纯粹是为了明天的准备而没时间与人闲聊。 不过,比起哈斯金斯的个性,赫萝应该是无法忍受哈斯金斯在她面前制作羊肉乾。 不仅如此,晾著羊肉的皮绳旁边,还挂著羊肉香肠。 「袋子里不是还有肉乾吗?」 「那么硬的肉乾不合咱胃口。」 赫萝不悦地别过脸说道。 看到赫萝幼稚的表现,让罗伦斯不禁觉得赫萝是为了逗他,才刻意装成不听话的小孩。 不过,罗伦斯知道如果赫萝真心想讨东西吃,应该会准备得万无一失才对。 他猜测著赫萝的心态应该是「因为眼前出现好吃的肉乾,所以试著讨讨看」而已。 「只要学彼士奇那样放进锅里煮,肉乾就会变软吧。」 听到罗伦斯这么说,赫萝抬起头,兴味索然地嘟起嘴巴说: 「汝以后乾脆用锅子当枕头好了。」 罗伦斯叹了口气回答说: 「你是说,这样我的脑筋就会变软啰?」 赫萝望著前方,没有回答罗伦斯。 在这样的互动中回到宿舍后,从各处房间传来了轻笑声和食物香味。 宿舍里弥漫著羊肉香,就算不是赫萝,也会忍不住舔嘴唇。 每间房间的门彷佛随便一踢就会破似的破烂不堪,每经过一道房门,赫萝就坏心眼地探头偷看房里的人在吃什么料理。 这里差不多有五间房间,罗伦斯三人是借住于二楼的其中一间。 总共有十五名牧羊人在这里生活,也设有牧羊犬专用的狗屋。另外,如果加上建盖于在广大草原各处的畜寮,差不多有三十名以上的牧羊人。据说有些牧羊人会定期地轮流居住在草原上的畜寮和宿舍,所以和其他的牧羊人并不相识。 哈斯金斯是其中最年长的牧羊人。 听说这里的人们说,只要是有关羊只的事情,哈斯金斯知道的比神明还要多。 「我们回来了。」 旅途中,寄人篱下是常有的事情。 想要在别人家里过得舒适,就得积极地与人家打招呼。 「这里的圣堂真是非常地气派。」 哈斯金斯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然后默默地去除生肉上的筋和油脂。 赫萝之所以会露出不悦的目光,或许是她觉得没必要去除肉上难得的油脂。 让赫萝与寇尔两人进房间后,罗伦斯立刻著手准备晚餐。 借住在这里的条件,就是必须照料哈斯金斯的餐食。 罗伦斯准备拿起锅子时,哈斯金斯忽然开口说: 「……很适合作为伟大上帝的所在地。」 明白哈斯金斯是在说圣堂后,罗伦斯展露笑颜点了点头。 罗伦斯向哈斯金斯借来道具作出支撑锅子的底座,并在锅子里加水后,照著彼士奇教他的份量放入材料。 因为赫萝喜欢重口味的料理,所以罗伦斯多加了点盐。 而且,罗伦斯也听说过牧羊人和羊只一样,都喜欢咸味十足的食物。 罗伦斯也大量放入了硬梆梆的肉乾,和放在袋子里压碎了的面包屑,慢慢熬出营养十足的料理。 照理说,这种时候应该会聊上几句,但哈斯金斯却依旧默默地工作。有人说过,长年从事牧羊人的工作后,会变得只肯与动物交谈,此刻的罗伦斯能够理解说这句话的人那种心情。 「晚餐做好了喔。」 罗伦斯到隔壁房间呼唤赫萝与寇尔时,发现两人从床上拔起几根麦杆,高兴地玩著猜哪根麦杆比较短的孩童游戏。 看见笑容满面的寇尔,罗伦斯猜测应该是寇尔赢得比较多。 与两人擦身而过时,罗伦斯摸了摸赫萝的头,结果赫萝贴近他,明显表现出撒娇的样子。 赫萝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感谢神明赐予我们今日的粮食。」 很符合修道院作风地朗诵完平时根本不会朗诵的圣经词句后,大家开始用餐。 寇尔笑容满面地开始吃饭,赫萝则是像个货真价实的修女般苦著一张脸。 赫萝会有这样的反应,一方面可能是因为加的是肉乾而不是新鲜生肉,但更大的原因是,属于热汤类的火锅料理配上蒸馏葡萄酒根本不好吃。 如果还在旅途中那就算了,都已经抵达目的地了,为什么不能喝醉酒? 罗伦斯觉得赫萝的抱怨就要传到耳边了,但也无可奈何,毕竟眼前的人物可是宛若隐者的哈斯金斯。 为了先观察状况,罗伦斯认为当下应该扮演一名虔诚的旅人。 在这里,罗伦斯顶多只有彼士奇这么一个友人,在鲁维克同盟霸占修道院的情况下,罗伦斯也不确定罗恩商业公会之名拥有多大的价值。 虽说对方只是个牧羊人,但既然有机会与长年在修道院生活的牧羊人同住,当然应该好好利用这份幸运才对。 就像水瓶一样,沉默寡言的人虽然嘴巴像瓶口一样封得紧密,但却在脑袋瓜里储满了知识。 重点是该如何拔出这个瓶塞。 哈斯金斯果然还是默默地用餐,既没有答谢,也没有批评。 原本的约定就是由罗伦斯三人提供餐食,而且如果批评料理的味道,有时会形成对立,所以哈斯金斯保持沉默或许是正确的反应。 只是这么一来,罗伦斯连碰触瓶塞的机会都没有。 只好慢慢再找机会了。 这么想著的罗伦斯继续用餐时,哈斯金斯缓缓站起了身子。 锅子里的料理已经差不多没了,接下来就要看怎么分配最后剩下的浓汤。 赫萝的嘴角扬起,露骨地露出「少了一个人分汤」的愉快表情,但看见哈斯金斯很快地坐回原位后,脸上的笑容随即消失。 哈斯金斯很自然地拿起挂在皮绳上的羊肉,丢进了锅子里。 「……偶尔一群人一起吃饭也不错。」 虽然哈斯金斯说话的声音就好比灰烬垮下的声响一样细碎,但对于过去经常独自用餐的罗伦斯三人来说,这比任何招呼话语都来得亲切。 赫萝的心情也为之好转,舀起根本还没煮烂的羊肉吃。 罗伦斯准备向哈斯金斯答谢时,看见老人把小小瓶口朝向了他。 从沾在瓶口边缘的白色物体看来,瓶子里应该装了羊奶酿造的酒。 罗伦斯一口喝尽自己碗里的葡萄酒,心存感激地让哈斯金斯为他倒酒。 「好令人怀念的味道。」 瓶子里装了喜欢的人很喜欢、讨厌的人很讨厌的酒,而罗伦斯算是讨厌喝的一群。 虽然如此,罗伦斯当然明白,这杯酒是哈斯金斯对这短暂的相聚表示友好的证明。 罗伦斯演技十足地露出「好喝极了」的表情,并忍不住心想赫萝一定暗自在偷笑他。 「哈斯金斯先生,您……」 罗伦斯表现得像是黄汤下肚后冲口而出的样子。他暂时打住话头,然后观察哈斯金斯的反应再作打算。 哈斯金斯缓缓用刀子切下煮烂的羊肉咬了一口,并喝了口酒后,看向罗伦斯。 「哈斯金斯先生,您一直住在这里吗?」 「……住了有几十年了。从上上一任院长时代开始。」 「原来如此。我从孩童时代就开始旅行,一直过著行商生活。一直在同一块土地上生活是什么样的感觉……我现在已经有些想像不出来了。」 虽然哈斯金斯什么话也没说,但罗伦斯感觉得出哈斯金斯在聆听,于是就继续说了下去: 「对了,我听说温菲尔王国有三样东西不会改变,真有这么回事吗?以哈斯金斯先生的观点来看,这是真的吗?」 哈斯金斯原本用刀子切著碗中的羊肉,听到罗伦斯的话语后,停下了动作。 像一般人一样,哈斯金斯望向远方在记忆中寻找答案。 「……高傲贵族、美丽大地……」 「以及聚集的羊群。」 听到罗伦斯的接话,哈斯金斯似乎掠过了淡淡的笑容。 「……这个国家还真是没有改变。」 「这样真的很好。」 「……你真的这么认为?」 哈斯金斯沉稳却响亮的声音传来,彷佛看穿了罗伦斯从方才说的所有话语都是为了讨好他。 罗伦斯知道赫萝在大口吃著羊肉的同时,从兜帽底下轻轻投来了视线。 赫萝的举动说明哈斯金斯确实看出罗伦斯在讨好他。 虽然如此,罗伦斯当然不会畏缩,也不会慌张。 因为他也是个累积了丰富经验的商人。 「是啊。像我花了一整年时间行商后,再次来到相同土地时,一定会面带笑容地和对方这么说──」 罗伦斯顺利保持笑脸接续说: 「很高兴看见您还是老样子。」 「……」 长眉毛底下既像人类,也像动物的灰色眼珠看向了罗伦斯。 这是哈斯金斯第一次好好看著罗伦斯,也是充满力量的一瞥。 在那之后,老牧羊人拿起倒了羊奶酒的另一只碗喝了一口,并点了点头。 餐桌上只传来热汤在锅中沸腾翻滚的声音。 「……这里也没有改变。而且,未来也不会改变。」 「我想也是。更何况这里是布琅德修道院。」 哈斯金斯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后,沉默地也替罗伦斯倒了酒。 这应该表示罗伦斯顺利讨好了哈斯金斯。 罗伦斯忍不住心想,如果这时还能够喝上好喝的酒,就太完美了。 「不过,面对日常的变化,就是石墙也挡不住。」 「……你是说那些商人啊。你们跟那些商人不一样吗?」 充满挖苦意味的说法,是温菲尔王国特有的产物。 罗伦斯大口喝下羊奶酒,然后露出有点伤脑筋的表情笑著说: 「我确实是个商人,但我的目的和聚集在这里的商人们有些不同。」 「……喔?来到这么偏远的地方,还特地带著上帝的孩子……」 「我们是来这里巡礼的。因为听说了和布琅德修道院有关的圣遗物传说。」 罗伦斯没有提到狼骨的事。 而且,像布琅德修道院规模这么大的地方,少说也有一、两样圣遗物,想必也有不少人会为了圣遗物前来巡礼。 哈斯金斯显得有些讶异,但很快地接受了罗伦斯的说明。 他把话含在口中,不知嘀咕些什么后,点点头说: 「……旅行有著各种不同的目的。无趣的世界也因此得以增添色彩。」 这句话如果是从旅行诗人口中说出,会显得做作;但从哈斯金斯口中说出,却变成了真理。 罗伦斯面带笑容点了点头后,把留在锅底、充满食物精华的浓汤多分给了哈斯金斯一些。 隔天清晨,哈斯金斯在天亮前就出门了。 从木窗外传来牧羊犬精神抖擞的叫声,以及人们的说话声来判断,哈斯金斯应该都是在这个时间外出。 罗伦斯一边因为棉被缝隙钻进来的寒气而颤抖,一边赖著被窝里的赫萝尾巴,决定继续享受窝在温暖被窝里的幸福。 等到罗伦斯下次醒来时,已过了好一会儿时间。 这时太阳早已升起,好几道光线从木窗缝隙照射进来。 罗伦斯才想著自己一没做生意,就变得这么松散,随即发现睡得这么沉的原因。 他发现被窝里暖和极了。 原来是赫萝一直睡在罗伦斯身边帮他取暖。 「咱真是个可靠的人吶。」 醒来时如果发现自己胸口躺著一位美丽姑娘,肯定会相当开心。 但是,如果那姑娘嘴里叼著肉乾,就另当别论了。 叼著肉乾就算了,姑娘的呼气还充满了酒臭味。 罗伦斯当然知道赫萝是为了避免被人指指点点,也不喜欢自己一人缩著身子坐在炉边喝酒,才会窝在这里。就是自己也不喜欢独自喝酒的感觉。而且,还有一个单纯的理由。那就是窝在被窝里比较暖和。 「……寇尔呢?」 「不知道……那小鬼在炉边忙了好一阵子,等到太阳升起后,就跟倚著拐杖的牧羊人不知道去哪儿了。」 赫萝一开口说话,肉乾前端就会跟著微微晃动,罗伦斯从肉乾色泽看出是哈斯金斯昨天晾起的羊肉。 罗伦斯已懒得警告赫萝,只好祈祷不要被哈斯金斯发现。 「外面天气放晴了啊……」 冬季总容易被困在屋子里出不了门。 如果天气放晴,一定会有比昨天更多的人走出屋外,兴高采烈地站著聊天。 「嗯。不久前小狗还在外面到处跑动。不过,好像有人把咱当成了小狗吶。」 「总比一大早就喝酒来得好。好了,快让开。我得去收集情报了。」 罗伦斯说著拍了拍赫萝的肩膀,赫萝却迟迟不肯让开身子,罗伦斯只好叹了口气,抽出身子走下床。 即使太阳已经升起了好一会儿,爬出被窝还是让人觉得冷。 虽然很想回去赫萝悠哉叼著肉乾的床上,但罗伦斯知道那是恶魔的诱惑。 罗伦斯将木窗完全敞开。 在那瞬间,白雪反射的阳光刺进罗伦斯的眼睛,让他一时之间眼前一片模糊。 「……呼。喔,真是壮观啊。」 「好冷。」 「你不是看到大海会想要奔跑吗?这一大片雪地应该会让你想在上面尽情奔跑吧……什么嘛,原来寇尔那家伙在对面跟牧羊犬玩耍啊。」 越过水井,再越过稍微有点坡度的中庭后,就是畜寮。畜寮旁边有个少年正让好几只牧羊犬扑到自己身上玩耍,那少年正是寇尔。 罗伦斯这时总算察觉到一件事。 赫萝根本不可能像寇尔那样与牧羊犬玩耍。 看见罗伦斯没出声地笑,赫萝投来了猜疑的眼神。 「等会儿寇尔一定会玩到嘴唇失去血色回来,到时候你再好好捉弄他吧。」 「……」 虽然赫萝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但甩动著的尾巴显示她不讨厌这个点子。 来到隔壁房间后,罗伦斯发现地炉里还有木炭,看来寇尔一定是添了木柴才出门的。 水桶里也加了水,寇尔的表现可说没得挑剔。 罗伦斯看著晾了一晚后颜色变得颇黑的肉乾,并喝水吞下乾巴巴的燕麦面包。稍微整理一下胡须后,虽然知道赫萝不会跟来,罗伦斯还是问道: 「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罗伦斯当然是在询问赫萝要不要一起去收集狼骨情报。毕竟这是她主动表示要追查的。 然而,赫萝保持趴在床上的姿势,只是左右甩动尾巴,什么也没回答。 罗伦斯说了句:「请慢慢享受。」便关上房门。 不过,罗伦斯知道自己的音调无意间上扬了些,说不定赫萝也发现了。 这里以聚集了鲁维克同盟为首的众多商人。 收集狼骨情报的同时,一定能够收集到各式各样的情报。 尽管寒冷,户外却因为白雪反射阳光,而显得比盛夏更加明亮。来到户外后,罗伦斯用双手遮住脸上充满自信的笑容,踏出了步伐。 「阿说示的茜草、阿罗的大青、维多的橡木、罗可特的番红花。」 「罗可特的番红花品质很好。听说米隆大人上次在餐会上穿了色泽亮丽的黄色服装。」 「你说的餐会,是连米拉主教区的大主教都吓坏了的那一次?托那次餐会的福,我有一个贵族老客户为了爱面子,也买了一大堆东西,让我大赚一笔。」 「喔?那还真是教人羡慕啊。如果有需要辛香料,我们家的船只就快到了,要不要来一些呢?有好几种产地……」 如果只是听见道路两旁传来的这些对话,想必会搞不清楚自己到底身在何方吧。 商人的朋友也是商人,只要透过这里的商人找门路,或许真能够找到这世上的所有物品。 而这样的环境就近在眼前,有哪个商人不会因此而欣喜雀跃呢? 虽然罗伦斯与这里的商人不同,是个穷酸的旅行商人,对于人人皆知的昂贵名品也没有可取的情报。但相对地,对于没有人知道的乡村特产或名产,罗伦斯可是拥有瞭若指掌的自信。 加入那边的商人团体好了。不!还是这边比较好。 罗伦斯有好几次险些输给这样的诱惑。 不过,他抗拒了这些诱惑,来到一栋建筑物前方。 这里是入口处挂著月亮与盾牌图样的绿色旗帜──鲁维克同盟固定利用的旅馆。 「不需要敲门喔。」 在旅馆附近,有许多商人正开心地聊著有关打铁店的话题。就在罗伦斯准备敲门时,其中一名商人开口提醒了他。 罗伦斯笑著轻轻点头致意后,不仅那名商人,在场所有商人都稍微举高帽子,以笑容回谢罗伦斯。 「对商人而言,这里就像乐园。」罗伦斯在心中这么嘀咕后,打开了大门。 「抱歉。请问彼士奇先生在吗?」 「嗯……彼士奇?喔,你是说拉格啊。喏!他在里面写东西。就是他。」 「谢谢。」 不管哪一家洋行或旅馆,一楼大多设有休息区。罗伦斯表达了谢意,朝休息区的角落走去。 休息区大约有二十张桌子,有人在桌上玩牌,有人则是围著地图在讨论些什么,也有人用天平正在秤货币的重量。 而彼士奇则是认真地振笔疾书。 虽然罗伦斯犹豫著该不该打招呼,但对方是身经百战的旅行商人,他的直觉之敏锐,甚至可能察觉躲在两座山头之后的佣兵。 彼士奇抬起头认出是罗伦斯后,立刻露出笑容说: 「早安,罗伦斯先生。昨晚睡得好吗?」 「托您的福,睡得很好。不过,今天晚上就不一定了。」 「唉哟?怎么说呢?」 配合著罗伦斯的口吻,彼士奇也发挥了演技应对。彼士奇确实是个相当不错的青年。 应该好好向他学习一下才行。 这么想著的罗伦斯,指向自己的眼角说: 「我第一次看到旅行商人戴眼镜。所以可能会因为太不甘心而睡不著。」 「啊,您说这个啊?哈哈哈!毕竟这里是被称为笔耕胜地的修道院嘛。这里有太多人家不要的眼镜。当然了,这不是我个人的持有物就是。」 制作透明玻璃非常地困难,想要分毫不差地弯曲透明玻璃,更是要技术熟练的玻璃工匠才做得到。 虽然眼镜又贵又稀有,但修道士必须赖著烛光,不停地书写细致线条构成的复杂装饰文字,所以对他们来说,眼镜可说是必备品。 「您来找我是有何贵事呢?啊,先请坐吧。」 罗伦斯看见桌上放著石板,石板上用石灰写上了许多物品名称以及数量。 彼士奇之所以在这里写东西,似乎是在整理下次必须采购并搬运到这里的物品。 「如果是自己做生意,只要记住商品就好。可是一旦加入组织后,就必须留下订购证据。」 「所谓书面比记忆重要啊。不过,加入组织后,自己的存在除了会留在教会的埋葬名簿上,还会留在同伴们的记忆里。」 「一点也没错。啊──感谢神的庇佑!」 彼士奇用羽毛笔尖端沾了沾墨水后,笑著继续下笔。 「我边写边说话,还请不要见怪。您是来打听这里的游戏状况吗?」 「……您这么大方地说出来,没关系吗?」 「哈哈哈!您放心。这里每个人都认识彼此,所以外来者随时会受到监视。」 罗伦斯保持著脸上的笑容,没有做出环视四周的愚蠢举动。 彼士奇展露笑颜,以出奇锐利的目光投向罗伦斯说: 「您以德志曼先生的信用买到了这里的入场券,所以可以尽管放心。就我个人来说,我甚至想知道您是怎么赢得德志曼先生的信任,以作为提供情报的报酬。不过……这应该是生意上的秘密吧。」 彼士奇露出淘气的笑容。 罗伦斯告诉自己不能掉以轻心,脸上却也很自然地浮现了笑容。 「很遗憾地,我不能告诉您。」 「我不会那么不识相的。那么,说到目前的状况,感觉就像对方在理应就快沦陷的堡垒前,紧咬著牙根不肯认输。现在咬得下巴有点酸了,所以正在稍做休息。」 「……受到来自各路的攻击,对方居然还撑得住?」 「我们以正攻法做了很多交涉,但一直没什么斩获。所以,听说我们一直试著想拉拢修道院院长、副院长,或以前在这里担任过高阶职位的姊妹修道院院长,甚至是书库的管理者。毕竟这里聚集了这么多商人,一定有哪个商人的友人是这些人的亲近朋友。尽管如此,修道院还是顽固地拒绝一切交涉。修道院的状况应该也相当不妙才对……真是不得不佩服他们。」 彼士奇的口吻不像在揶揄,而是真心感到佩服的感觉。 事实上,以鲁维克同盟的内部人士来说,修道院面对他们的攻击,能够一直防守到现在,或许就像个奇迹也说不定。 「那么……罗伦斯先生您究竟是想来向我打听什么呢?」 彼士奇露出爽朗的笑容问道。 罗伦斯也不是省油的灯。因为他平常的互动对象,可是赫萝这个套话天才。 面对出其不意的攻击,罗伦斯能够从容地思考应该如何应付。 不过,罗伦斯最后没有选择装傻,而是先别开了视线。因为他知道逞强对自己只是百害而无一利。 这里毕竟是高挂鲁维克同盟旗帜的旅馆。 就算巧妙地利用了彼士奇,罗伦斯也只会被当成一个目中无人的狂妄小子,而不是表现卓越的商人。 「老实说,我想打听的事情让人不好意思在这里大声说出来。」 「在这座修道院建地内的对话,几乎都是会让人不好意思的不堪入耳之事。所以,请尽情说出来吧。」 彼士奇的诱导方式简直就跟接受告解的祭司没两样。 「您真的这么认为吗?」 「是的。而且,我个人也非常有兴趣。您看起来不像来参观我们计穷力竭的凄惨模样。才在猜想您可能是来这里与什么人见面,却看见您最先来找我,甚至没去找修道士。我虽然不成材,但毕竟也是个商人,所以自知有浓厚的好奇心。如果看见布帘在晃动,就会忍不住想要偷看布帘背后有什么。」 罗伦斯心想:「如果与彼士奇一起做生意,一定会很愉快」,而会让他这么想的对象可是少之又少。 虽然罗伦斯忽然有种想与彼士奇继续耗下去的想法,但他知道只有在这个瞬间,才能让这场拉锯战漂亮地划下句点。 虽然感到遗憾,但罗伦斯在脸上挂起虚假的苦笑这么说: 「我想问──有没有机会参观圣遗物?」 彼士奇脸上倏地没了表情。 然后,他像是感到大事不妙地抚摸著自己的脸。 「抱歉。真不好意思……哈哈!看来我的修行还不够。我没预料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 「您不会怀疑我的答案吗?」 「您别捉弄我了。这里是布琅德修道院的分院啊。如果听到有人想来这里参观圣遗物,还表现得比听到想来这里赚钱更惊讶,是会遭天谴的。」 彼士奇笑笑后,看了看羽毛笔尖端,发现墨水已经乾了。他再次沾了沾墨水,继续写著没写完的单字。 「我还以为您是为了其他目的……」 「其他目的?」 「啊,没什么。不过,听到您的答案后,就觉得确实是这样没错。您真是个让人不能掉以轻心的人物。您会特地透过德志曼先生的介绍来到这里,是想要看我们制作的财产清单吧?」 投宿在港口的旅馆时,罗伦斯曾经告诉赫萝与寇尔这个目的。 根据罗伦斯的猜测,鲁维克同盟既然打算购买布琅德修道院的土地财产,一定会把修道院的财产调查得一清二楚。 如果要说这样的猜测是倒果为因也是没错,但罗伦斯当然没必要谦卑到老实说出这个目的。 所以罗伦斯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露出了微笑。 「这里是举世闻名的大修道院,听说财产很多,圣遗物也很多。当然了,我们不是每样圣遗物都掌握得很清楚,不过……您想要找什么样的圣遗物呢?我说不定能够帮上您的忙喔。」 这时的回答要特别留心。 罗伦斯决定先给一个答案作为缓冲。 「是跟黄金之羊有关的圣遗物。」 「黄金之羊。」 当一个头脑伶俐的商人重复对方说的话时,他肯定是在动脑思考。 聪明的商人能在重复对方话语的瞬间,思考百来种可能性。 不过,尽管多争取了一点思考时间,彼士奇还是没能够说出什么话来── 倒是露出了像是寇尔被赫萝捉弄时的笑脸。 看见彼士奇的反应,在四周竖起耳朵偷听的其他商人说不定也暗自在摇头叹气。 「如果是圣人留下来的物品,我还知道几样,但如果是黄金之羊,恐怕……」 「恐怕是无稽之谈吗?」 「我不会说得这么斩钉截铁啦。」 彼士奇说著看向坐在隔壁桌的商人。 玩著牌还不忘竖耳聆听的两人见状,只是轻轻耸了耸肩而已。 「黄金之羊的传说在布琅德修道院流传了好几百年。反过来说……」 「就表示有好几百年都没找到黄金之羊。」 「我不得不说确实是如此。」 彼士奇一脸遗憾地说。对于追查无稽之谈追到这里来的罗伦斯,彼士奇似乎不愿露出轻视的态度。 既然都已经让对方产生了偏见,事到如今罗伦斯也没必要硬撑,但如果自己得到的评价真的太低,对于尔后的情报收集可能会造成阻碍。 谦卑与被人看扁虽然相似,但完全不同。 罗伦斯必须针对这点做一些修正。 「事实上,来到这里之前,有很多人一直告诉我这是个无稽之谈。不过,不光是我这种小商人,那些老是在看帐簿的大人物似乎偶尔也会想要寻梦。所以我才有机会认识德志曼先生。」 「……所以说?」 「介绍德志曼先生给我认识的人物,在知道我追查无稽之谈后,似乎是勾起了他的兴趣。因为他没办法独自动身追查无稽之谈,所以要我代替他去寻梦。越是从容的人,对于兴趣这东西越是心胸宽大。」 想要说谎说得有自信,诀窍就是以真实为基础,然后多方面地加以解释。 在彼士奇后方玩牌的两人,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点了点头。 一个每天追著现金跑的商人,如果想要追寻荒唐至极的梦,那只会被称作不切实际;但如果是有钱人的娱乐活动,就没那么稀奇了。 彼士奇也平静地应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我学到了一件事情──原来想要讨好有钱人,也可以用这样的方法。」 「不,我是认真的。」 看见彼士奇露出苦笑,反而让罗伦斯感到愉快。 这么一来罗伦斯就能够让自己的评价不会太低,也不会太高。 也顺利营造出一个「因为奇妙目的来到这里的无害旅行商人」形象。 所以,罗伦斯这时跨出了大胆的一步。他说: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想收集各种和黄金之羊有关的情报,有没有什么人对这方面比较熟悉呢?」 如果讨厌参与有钱人的娱乐活动,就不够资格当个商人了。 在四周竖耳偷听的商人们纷纷单手拿著酒杯,笑吟吟地聚集到了罗伦斯身边。 罗伦斯之所以没有提到狼骨,而是黄金之羊,是因为羊与狼永远会被联想在一起。 如果真有黄金之羊的相关圣遗物,就能够从这个圣遗物延续到狼骨的话题。 就算没有确切的狼骨话题,至少也能够嗅出一些端倪。 罗伦斯原本是这么想的,不料得到的情报却比预期中来得少。 而且这种话题只能当作喝酒助兴的话题,因此,当罗伦斯在傍晚好不容易回到房间时,他已经喝到连脚步都踩不稳了。 悠哉梳理著尾巴的赫萝还来不及闪开,罗伦斯已经整个人趴到了床上。 被罗伦斯压在手臂底下的赫萝不停挣扎著,寇尔则是急忙端来了水。 「汝真好命吶。」 赫萝好不容易从手臂底下爬出来后,罗伦斯回了句:「你有资格说人家吗?」 罗伦斯接过寇尔递出的碗后,随即以躺在床上的姿势喝水。 如果连这点技巧都不会,就没办法在廉价旅店与其他人并排而睡。 喝光水后,罗伦斯把碗还给了寇尔。 罗伦斯知道自己如果就这么闭上眼睛,一定会马上跌入梦乡。 「那汝收集到多少情报?」 赫萝半眯著眼睛瞪著罗伦斯,然后拉著他的耳朵问道。 如果罗伦斯现在是清醒的状态,或许会生气,但好不容易梳得蓬松的尾巴被人当成垫子,赫萝会不高兴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这场酒席喝得愉不愉快……你应该看得出来吧?」 「哼!要是汝敢说喝得很愉快,咱就咬碎汝的耳朵。」 「如果早知道会这样,我就会带你一起去……只可惜贤狼大人已经自己悠哉地喝了起来……」 罗伦斯根本控制不了已经被酒精麻醉的脑袋。 他忍不住说出挖苦的话语,结果挨了赫萝一巴掌。 事实上,罗伦斯如果带著赫萝一起去,只会更难打听事情,而赫萝应该也知道这点,所以刻意没有跟去。 在发出清脆的掴掌声后,赫萝就这么用手轻轻捏著罗伦斯的脸颊说: 「汝还有什么话没说?」 这一掌对已经麻痹的脸颊来说,反而是个舒服的刺激,罗伦斯享受著脸颊的舒适感,闭上眼睛回答说: 「先让我睡一下……」 「大笨驴。不过咱和汝不同,不是个不知感恩的人。」 在意识急遽变得模糊之际,罗伦斯还记得脸颊被抚摸的舒服触感。 罗伦斯明明记得自己的记忆没有中断,没想到睁开眼睛时,却发现已经不是黄昏时分,而是四下一片漆黑的时刻。 虽然惊醒过来,但罗伦斯却没办法灵活地从床上跳起来。 罗伦斯心想,自己一定是从被赫萝抚摸脸颊那时开始,就一直保持著相同的姿势睡下去。 不需要转动脖子,罗伦斯也知道脖子会疼。 他先闭上眼睛,对自己的睡姿不良感到后悔,随即缓缓挺起身子。 罗伦斯感觉身体像完全失去水分的土壤一样,全身变得僵硬无比。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没有忘记盖棉被睡觉。 不对,不是棉被。 挺起身子后,罗伦斯发现衣服上沾著褐色的动物毛发。 一定是赫萝一直把尾巴盖在他身上。 拨了拨毛发后,赫萝的香甜气味刺激著罗伦斯的嗅觉。 「好痛……」 罗伦斯按住似乎落枕的脖子坐在床边。就在这时,隐约透著光的薄薄房门被缓缓打了开来。 因为喝了大量的酒,就是地炉的微弱光线,也让罗伦斯感到刺眼。 「汝醒了吗?」 「……应该吧。」 「晚饭现在还是热的,要吃吗?」 「……我要喝水。」 赫萝用耸肩取代回答,然后帮罗伦斯拿来了水壶。 「寇尔呢?」 「牧羊人正在传授遇到下雪时应该具备哪些知识,而那小鬼正热心聆听。寇尔小鬼很懂得问话,跟咱不同。」 微弱的光线从门缝流泻进来,在这点光线下,赫萝自信的笑容显得特别可怕。 因为寇尔很懂得问话,所以罗伦斯也会忽略赫萝,而得意地与寇尔天南地北地聊。罗伦斯心想,或许赫萝比他想像中更不乐见这样的状况。 赫萝不肯在罗伦斯身边坐下,而是一味从上方俯瞰。这样的举动也证实了罗伦斯的推测。 「那我也该找个人来问问挨你骂时应该具备哪些知识。」 「汝想要请教咱以外的人?」 「我会向没有在生气的你请教。你生气起来,就会完全变了个人。」 「嗯。毕竟咱现在这样子只是一时的模样。」 赫萝说著,居然还露出了温柔的微笑,罗伦斯不禁对这只狼感到害怕。 「所以……状况怎样?」 罗伦斯与赫萝都知道这里只隔著薄薄一扇门,所以彼此用著在耳边细语的音量交谈。 这样的感觉有些像是男女在枕边细语,使得罗伦斯醉意未消的脸上不禁浮现笑容。 不过,罗伦斯会忍不住笑出来,还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那就是赫萝明明恨不得马上知道成果,看见罗伦斯脚步摇摇晃晃地回来,却没有揪住他胸口逼问。这是她体贴的表现。 所以,罗伦斯脸上的笑容逐渐化为死心的笑脸。 对于「状况怎样?」这个问题,罗伦斯只能够回答「不太好」。 「我没有得到什么成果。」 赫萝的表情变了。 赫萝之所以没有发脾气,是因为知道商人是一种在没拿到好处之前,就算摔了跤也不会白白爬起来的生物呢?还是她期待听到这样的结果呢? 「……然后呢?」 听到赫萝的询问后,罗伦斯的嘴巴失控地以商人的口吻说: 「……除非是独力做生意的商人,否则一定会留下买卖或财产记录。这里如果真有那样东西,应该会看到一小部分的记录。」 彼士奇会在旅馆休息区写东西就是个好例子。 就算是不能够让他人知道的物品,也必须留下文字记录。 凯尔贝发生的那场骚动也是因为商人这样的习性,才会上演了一场大逆转剧。 「哼……」 赫萝一手叉腰,以看似在点头的动作哼了一声,双眼直盯著罗伦斯。 赫萝别开视线,稍微垂下头的瞬间,尾巴像吹气球一样膨胀了起来。 「汝以为自己敷衍得了咱吗?」 如果不是还有一些醉意,罗伦斯或许会受不了赫萝那冷漠的低沉声音。 罗伦斯动作缓慢地举高双手表示投降。对于自己不小心说出商人最爱说的表面话,他想把责任推给酒精。 「我承认。在狼骨不存在的事实得到证明之前,我可以一直装出努力在寻找的样子。」 事实上,根本不可能证明得了这样的事实。 赫萝用她大大的动物耳朵聆听后闭上眼睛,像在思考罗伦斯的话语。 罗伦斯知道自己应该对赫萝这么说: 「抱歉,还要你忍耐。」 在这瞬间,赫萝吃惊地缩起了肩膀。 看见赫萝那彷佛小孩子做了坏事被发现的模样,罗伦斯愣了一下,最后决定以笑容回应。 「我只是区区一个旅行商人,所以只能够这样迂回地收集情报。不过,如果是你的话──」 如果是赫萝,就算要证明恶魔存在也不成问题。 酒精总容易让人拋开理性的束缚。 如果是在平常,罗伦斯应该多少会慎重地发言,但现在发烫的头脑擅自命令嘴巴开了口。 要不是赫萝用双手按住罗伦斯的嘴巴,罗伦斯肯定已经把话说完了。 「……」 不小心掀开了不应该打开的盒盖。 表情透露出这些讯息的赫萝,只是一直按著罗伦斯的嘴巴。 然而,赫萝的力道很轻。 罗伦斯沉默了好一会儿,赫萝还是没有开口说话,于是罗伦斯抓住赫萝的手,缓缓从他的嘴边拉开。 「从凯尔贝的那次事件,你不也知道了吗?对于圣遗物这种昂贵物品,我如果硬是要出手,就会像上次那样累惨了。我会很辛苦没错,但如果换成是你,也一样会很辛苦。」 赫萝的手很小,手指很细。 对变成真实狼模样的赫萝来说,应该找不到比现在这外表更不方便的模样了。 如果是那巨大的利爪及尖牙,就能轻松囊括这世上的许多事物。 「在凯尔贝时,你自己亲口说过──只要使出你的利爪及尖牙,马上就能够解决一切。」 不管是修道院的高墙、坚固的大门、绕了好几圈的锁链,甚至是工艺巧匠费尽心力打造的精巧锁头,赫萝都能够彻底破坏,并将秘密公诸于世。 修道院的警卫有多少能耐可想而知。 守护那些警卫的力量来自修道院的权威,而赫萝根本不吃这一套。 凭赫萝的能耐,一定能在转眼间摸透整间修道院,然后达成目的。 但是,赫萝没有这么做。原因很简单。 「咱……」 赫萝终于开了口: 「如果汝想去远方,咱可以背著汝跑去。如果汝想得到什么,咱也可以抓来给汝。如果遭到敌人攻袭,咱可以甩开敌人,如果想要保护什么,咱可以帮忙。可是……」 说著,赫萝轻轻摊开罗伦斯的右手,然后用自己的纤细小手重新握住罗伦斯的手。 「我只能在你以人类之姿现身的时候,为你做些什么。」 罗伦斯遇到困难时,赫萝能够帮上忙,但是当赫萝自己遇到困难时,靠她自己的力量解决问题会比较快。 虽然这样的关系看似对罗伦斯相当有利,但罗伦斯与赫萝两人心里都明白一点。 ──这种彷佛母鸟喂食雏鸟的关系,必须在双方各是母鸟与雏鸟之下,才能成立。 如今也大致掌握到约伊兹的位置,如果连追查狼骨都由赫萝凭自己的力量解决,罗伦斯就再也没有机会表现了。 赫萝能够独力解决所有事情。而且,她的力量才是最有效率的解决方法。 赫萝一定是在担心如果事态演变至此,罗伦斯是否还愿意陪在她身边。 即使明白赫萝的心情,罗伦斯还是无法笑著安慰她说:「你想太多了。」 因为合伙生意做得顺利的时候,都是在双方还维持著互助关系的时候。 赫萝在实际待了好几百年的帕斯罗村,也曾有过因为不再是互助关系,而与对方彻底决裂的经验。 罗伦斯把被赫萝握住的右手拉近自己,然后用左手抱住赫萝背部。因为罗伦斯保持坐著的姿势,所以脸部正好碰触到赫萝的胸口。 如果要说罗伦斯这么做一点都不觉得难为情,那是骗人的。正因为觉得难为情,所以罗伦斯才能够如此冲动。 赫萝原本显得有些惊讶的样子,但察觉罗伦斯的心情后,便放松了身体。 然后,赫萝把另一只手放在罗伦斯头上。 「抱歉,再忍耐一下好吗?」 不对的人是罗伦斯。 这是罗伦斯所期望的表面理由。 「……嗯。」 赫萝站在跟平常相反的位置,轻轻点点头说道。 就像祭司宽恕告解信徒那样,赫萝也原谅了罗伦斯的懦弱,并把手放在他的头上。 然而,其实赫萝才是真正差点想要道歉的人。 「你别跟我道歉啊。你要是道了歉,我的努力就付诸流水了。」 虽然这还是罗伦斯第一次把脸埋进赫萝单薄的胸部,但这反而让他能够很乾脆地抬起头。 看见罗伦斯抬起头露出笑容,赫萝生气地捏住他的脸。 赫萝应该是想说「少瞧不起人」,而她当然也知道罗伦斯是刻意逗她生气。 用力捏了罗伦斯脸颊一阵后,赫萝忽然放松力道和表情,一脸疲惫地笑笑。 「如果发现真是咱同伴的骨头,咱可能会无法自制。」 「如果真的没办法自制,那也无妨。因为等你张嘴露出尖牙跑出去后,应该会有很重要的任务等著我去处理。」 罗伦斯能够轻易地想像赫萝僵在同伴骨头面前的身影。 到了那时,罗伦斯如果没有陪伴在赫萝身边,过去的一切都会变成谎言。 「汝很有自信嘛。」 「就像你经常会说的那样,我是个愚蠢的雄性啊。」 赫萝真心感到开心时,会缩起脖子,像是心痒难耐似的展露笑容。 这样的反应──就是让罗伦斯下定决心,不管付出多大努力,也要查出狼骨到底存不存在的理由。 「呵。要是在这里说话说太久,可能会引人怀疑。」 这时候如果反问「怀疑什么?」会太不解风情吗? 罗伦斯有些犹豫该不该反问时,赫萝很快地挪开了身子。 不过,赫萝脸上的笑容化成淘气的笑容,代表她早已看穿罗伦斯心中的犹豫。 罗伦斯输了。 看到罗伦斯露出了苦笑,赫萝露出连尖牙都让人瞧见的大大笑容这么说: 「晚饭还热热的,吃吗?」 举白旗投降的罗伦斯站起身子说: 「好想喝一杯啊。」 「嗯,请尽情享用。」 赫萝开心地开著他的玩笑。 打开单薄的木门后,罗伦斯不禁庆幸寇尔正专心聆听著哈斯金斯的授课。 # 第三幕 因为怕脑袋瓜不小心掉下来,罗伦斯轻轻地甩著颈,试图甩开多少还残留在脑袋里的醉意。 他轻轻拍打自己的脸颊,过了一天还无法让醉意完全退去,让他觉得自己实在不够格当个旅行商人,不过他很快又找了个藉口,认为「这一定是睡意害得脑袋变迟钝」。 不管是醉意还是睡意,罗伦斯都无法像平常起床后那样,享受著凝视即将熄灭的炭火再次熊熊燃起的悠闲片刻。 不仅如此,这里既不是位于吵杂市场旁的旅馆,也不是四周无人的山中小屋。屋外传来不会太吵的声响、人们说话声,以及羊只和狗儿的叫声,这些声响既映衬著屋内的寂静,也变成了美妙的催眠曲。 木柴裂开的声音、被火烧得扭曲的声音,以及化成木炭而垮落的声音……这些都是最具催眠效果的音乐。 罗伦斯打了个大哈欠,再揉揉难以睁开的眼睛往上一看,看见了变得硬梆梆且色泽变深的肉乾,也看见了挂著洋葱和蒜头的横梁上,放了储藏的面包酵母。 就算没有货币,也能够生活。 这个房间就是这种生活的典型。 罗伦斯翻弄著地炉里的火,再次打了个大哈欠。 「早安。」 起床后没打过一次哈欠的寇尔向他打了招呼。 寇尔那下襬破烂的衣服以及一头乱发,散发出浓烈的穷酸味,而他纤细的手腕以及脚踝,更是过去没有好好照三餐吃饭的证据。 不过,寇尔那充满智慧的目光,说明了流浪学生与乞丐的不同。 流浪学生那双坚毅的眼睛,凸显了他们与乞丐的差异。 「今天也很冷呢。」 「要是真的很冷,根本没办法从温暖的被窝爬出来。」 「嗯,今天虽然很冷,但还是可以忍耐的冷呢。」 因为同是靠赫萝尾巴取暖的人,所以罗伦斯与寇尔之间有著一股奇妙的默契。 两人起床后来到火炉旁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赫萝尾巴的杂毛拍掉;每天这样做下来,想要不产生默契都难。 「赫萝还在睡啊?」 「我看赫萝小姐睡得缩成一团,应该还没醒来才对。」 罗伦斯听了,忍不住哼笑了一声。随后罗伦斯把面包和肉乾递给寇尔,自己也吃了一些。 「等晨钟一响,我们就去同盟的旅馆。」 「呃……那么,我要去叫赫萝小姐起床吗?」 寇尔一脸认真地看向窗外,似乎正在依历法和光线角度推算时间。 「不用了。既然她还没醒来,就让她继续睡好了。」 「……她不会生气吗?」 寇尔的发音明明给人很有教养的感觉,吃面包时的模样却给人小狗或猫咪般的印象。 连面包屑也不放过的寇尔把面包全部塞进嘴里,转眼间就吃光了面包。 「不会生气啦。因为那家伙要是真的认真起来,只要一眨眼的时间,就能够查出到底有没有骨头。」 「咦?呃……这……」 寇尔当然知道赫萝的真实模样有多大的力量,所以应该早就发现了这个可能性。尽管如此,寇尔却没有说出口,至于原因,当然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没资格干涉罗伦斯的想法。 不过,在听到罗伦斯的话语而吃了一惊后,寇尔望向赫萝睡觉的房间。接著,他所露出的表情以及说出的话语,完全超出了罗伦斯的预测。 寇尔开心地笑笑后,这么说: 「这表示赫萝小姐很信任我们。我们要好好努力才行。」 这回换成是罗伦斯吃了一惊。 「啊,咦?」 看见罗伦斯大吃一惊的样子,寇尔似乎也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奇怪的话语。 罗伦斯挥挥手说了句:「没事。」然后用另一只手死命地摸著自己的脸。 那动作之大,就像试图破坏黏土工商品的形状一样。 他心想,这少年真是太让人惊讶了。 「我在想自己在你这个年纪时,不知道有没有这么聪明。」 「咦……我哪会聪明……」 「该不会是我太笨了吧……」 虽然不小心有了这样的想法,但罗伦斯知道世上确实有天资聪颖的家伙。 重要的是能不去忌妒这些家伙,并努力不要输给他们。 「不过,反正你已经看过我那么多窝囊的表现,事到如今也没必要装聪明。」 罗伦斯拍了拍沾在手上的面包屑,然后站起身子。 世上事物的原貌不会改变。 既然如此,罗伦斯现在应该思考的,不是要如何去改变什么,而是要如何在现状之中,朝著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行动。 「罗伦斯先生。」 「嗯?」 寇尔也站起身子,这时他拿起了外套,有些怨叹地说: 「其实我一直希望将来能成为像罗伦斯先生这样的人,但我总觉得自己做不到。」 对罗伦斯这年纪的人来说,这或许是最中听的话语。 不过,罗伦斯自认还太年轻,还不够格将这句赞美照单全收。 「如果你是我的徒弟,这会是个问题。」 罗伦斯粗鲁地搔著寇尔的头,继续说: 「但如果是一起旅行的同伴,两个一模一样的家伙一起旅行也没什么意义。正因为截长补短,才能成为彼此的最佳旅伴。」 要是赫萝醒著,她听了这句话一定会在被窝里苦笑,但寇尔一副彷佛听见圣经奥秘的模样,用力且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会努力的。」 「嗯,拜托你了。」 罗伦斯这么说的同时,木窗外传来了钟声。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钟声传来的方向,在倾听钟声后,开始准备采取行动。 罗伦斯能够明白赫萝为何喜欢寇尔。 而且,他也知道自己看见寇尔,心情就能够平静下来。 此刻屋外天气晴朗,阳光刺眼。 「我们要先确认圣遗物的清单。如果修道院不小心把骨头写了进去,那是最好。」 「那么,我要扮演一方面在巡礼,一方面在学习的学生吗?」 「如果有人问起,就顺便说自己对经营教会很有兴趣。你在学校学过这方面的知识吗?」 罗伦斯看著寇尔坐在没什么人进出、一派冷清的牧羊人宿舍屋檐下,忙著在脚上缠布。寇尔脚上只穿著草鞋,如果没在脚上缠布,很可能会冻伤。 「老师没有教导我们关于金钱方面的事情。」 「这样啊。那正好。」 寇尔在脚踝部位用力绑住布料加以固定后,先是愣了一下,跟著轻笑说: 「因为我没能够学习到这方面的知识,请您务必教导我。」 「表现得很好。」 罗伦斯摸了摸寇尔的头,随即迈出步伐。 这天晴空万里,阳光耀眼得教人昏眩;就算看向地面,也因为银色雪地会反射阳光,所以依旧刺眼。 有些商人在冬季会选择爬过被白雪覆盖的山头,好抢在绕远路的商人之前做生意。这些人就是在冬季,也会晒得全身黝黑…… 体验过此刻的刺眼感觉后,就不难了解这些商人当中,很多人连眼睛也会灼伤的原因了。 慢一步走出屋外的寇尔,也一副感到刺眼的模样眯起了眼睛。 「希望能够在清单里头找到我们要的东西。」 「那是你的工作。」 听到罗伦斯的话语后,寇尔整个人愣住,然后惊讶地「咦?」了一声。 「你知道的圣人知识应该比我多吧。像是牧羊人的守护圣人啊,原本是异教之神的圣人啊,或是一些跟羊或狼有关的诡异迷信。所以你要负责辨识。」 赫萝之所以会喜欢寇尔,并非只因为他的举止。 而是因为看中寇尔的强韧意志。 「……我知道了。」 尽管感到惊讶,寇尔还是顺从地答道。 罗伦斯也用师父的口吻说: 「交给你了。」 然后,罗伦斯挺起胸膛,打开鲁维克同盟固定利用的旅馆大门。 「嗯……哟──!昨天晚上还真是热闹喔。」 打开大门后,罗伦斯发现已经有好几名商人聚集在这里边吃边聊。 其中一名商人一手拿著水壶,对罗伦斯打招呼。 一大早就喝起酒来或许有些夸张,但在被风雪困住而停留的旅馆,这般光景并不稀奇。 「早安。我在找彼士奇先生,想为了昨晚的酒席向他道谢。」 「拉格在圣堂喔。他去参加例行交涉。那小子虽然年轻,却满能干的。」 罗伦斯心想男子所说的例行交涉,应该是由干部们参加的交涉。 从男子的口气听来,彼士奇似乎不单只是个联络人。 或许鲁维克同盟在成功买下修道院的土地后,打算移居到那块土地,然后建盖城镇或市场也说不定。 平常从事移民这种特殊事业的人物,根本不可能只负责联络人的工作。 「他在圣堂啊。谢谢您。」 「小事!下次再一起喝酒喔。到时候记得叫你的老板一起来。」 男子口中的老板,是罗伦斯为了从他们身上收集情报,而捏造出来的有钱人。 男子这么说或许太直接,但这么单刀直入的态度,反而让罗伦斯能够镇静地做出应对。 事实上,不管自己有什么样的意图,比起被对方察觉,让对方感到怀疑往往更容易引来不好的结果。因为疑心和想像总容易被夸大,最后超出事实。 「现在应该是信徒在圣堂祈祷的时间,不是吗?」 离开旅馆准备前往圣堂的途中,寇尔这么询问。 「修道院根本没办法拒绝吧。修道院的立场似乎比想像中还要弱势。」 白雪及日光照射下,圣堂比任何精雕细琢的宝石都还要耀眼。 然而,崇敬神明的威信、热心于祷告的人们却不能在圣堂内祷告,而是被赶到了圣堂外,其权威之衰落可见一斑。 紧紧关上的圣堂大门外,可看见几名虔诚的商人正站著祷告。 就在罗伦斯心想「接下来怎么做好呢?」的同时,圣堂大门打了开来。 一群人接二连三地走出圣堂。首先可看见装扮高雅的商人们带著随从走出圣堂,接著是抱著羊皮纸和纸束、看似经验老道的商人们。 彼士奇就站在这群老经验商人的最前头。 发现罗伦斯站在路旁后,彼士奇离开人群走近罗伦斯说: 「早安,罗伦斯先生。您昨晚还好吧?」 「我的旅伴很爱喝酒,所以被抱怨了一大堆。」 「哈哈!那下次也请您的旅伴一起喝酒好了。」 趁著这段寒暄的时间,罗伦斯稍微打量了彼士奇的装扮。 从他的装扮看来,彼士奇在修道院的地位似乎不低。 「彼士奇先生,您有空吗?」 听到罗伦斯吊人胃口的话语后,彼士奇回头看了一下一起走出圣堂的商人们,然后这么说: 「如果不会太久的话。」 罗伦斯不禁感到讶异。但感到讶异的原因不是彼士奇愿意为他拨空。 而是彼士奇的言行举止有种在卖人情的感觉。 彼士奇会强调自己在卖人情,就表示他想要买什么人情。 罗伦斯露出商谈用的笑容道谢说: 「谢谢。我要到哪里等您好呢?」 「那么,我正好有工作要做,就麻烦您到资料室。」 「资料室?」 「啊!抱歉,就是那栋建筑物。那里一楼有个像神学士的服务员,请告诉他我的名字。」 彼士奇指向一栋紧邻在路旁建筑物后方、外观不起眼的石造建筑物。 那栋建筑物只设有木窗,没有玻璃窗,感觉上好像没什么人进出。 「我还要提出报告,也要收拾东西,所以麻烦您隔一会儿再去资料室。」 「我知道了。那么,等会儿在资料室见。」 在互相照会后,彼士奇朝向旅馆走去。 接下来,罗伦斯与寇尔才打发没多久时间,便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缓缓走来。两人一看,发现那人是赫萝。 「咱还是一起去好了。」 声音从兜帽底下轻轻传来。 看见赫萝脸上还留有明显的睡痕,两人猜测著赫萝说不定在是梦中挣扎著要不要一起去。 不过,两位男性当然没有向赫萝确认事实,而是点头回应。 三人隔了半小时后,来到彼士奇指定的建筑物,发现这里确实有名如神学士般蓄著胡须、板著脸孔的男子。报上彼士奇的名字后,三人顺利通往最里面的资料室。 来到资料室后,可看见这里塞满了各种文件,确实很适合被称为资料室。 不过,这些文件都不是给商人用的文件,让罗伦斯不禁觉得有些奇怪。 这些文件从地图、城镇概略图、工匠工会一览表,到贵族名门的婚姻关系图都有。 彼士奇在这里似乎拥有一间个室,男子带领三人穿过空无一人的资料室,来到房门前。 不出罗伦斯所料,打开房门后,果然看见房间里也像资料室一样塞满了文件。 「抱歉打扰您工作。」 「哪里。虽然不能弥补什么,但昨晚我那些同伴表现得太失礼了,想说藉此跟您赔个不是。」 罗伦斯猜测著彼士奇可能就是为了这件事情,才表现出方才那种像在卖人情的态度。 「哪儿的话。您的同伴告诉我很多重要的情报,我感谢他们都来不及了。」 罗伦斯顿了顿,又以开玩笑的口吻继续说: 「您这么说,我以后会很难开口请您帮忙呢。」 帐簿上的借贷金额最后总是会归零。 不过,吃亏就是占便宜──这句话也是不变的真理。 「哈哈哈!当然了,如果是难度太高的事情,我会视情况收取报酬的。您究竟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效劳呢?如果是我能够轻松办到的事情,请尽管吩咐。」 「老实说,就像昨天您也提到的,我在想不知道方不方便让我看一下贵同盟目前掌握到的布琅德修道院圣遗物清单。」 「喔,原来是这个啊。我还以为是其他更特别的要求呢。不过,真的有圣遗物清单喔,您看!」 说著,彼士奇将手伸向堆在书桌上的羊皮纸堆,从最上方拿起一叠纸递给罗伦斯。 那是列出一长串圣遗物的清单。 「因为正好约在这里,我本来就准备好要拿给您看了。」 翻阅了一、两页后,罗伦斯抬起头道谢说: 「谢谢。像我这种小商人如果突然去敲修道院本院的大门,然后说想要看圣遗物的清单,一定会被轰出去的。」 「您太客气了。瞧我能够这么随意地拿给您看,您也应该猜到了吧。其实这份清单完全没有发挥效用。因为上面列出来的,几乎都是没有价值的东西。您要是看了,可能会忍不住露出苦笑吧。总之,请先看看吧。」 彼士奇以像在推荐美酒似的口吻说道。 翻阅羊皮纸没多久后,罗伦斯很快就发现彼士奇说的确实是肺腑之言。就算不知道圣遗物的详细行情,也看得出来清单上列出的物品都颇有来头,而这些全都是得开出破天荒的高价才能买到的圣遗物。 不过,所谓有来头的圣遗物,并非因为十分灵验才有名。 这些圣遗物往往是因为到处可见,才变得有名。 「这些几乎都是为了贿赂才买下的圣遗物吧,毕竟修道院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贿赂……仅管知道是伪造品,为了避免损及对方面子,修道院还是付钱给贵族或王族向他们购买。圣女艾美拉在异教之地殉教时用来上吊的绳索,就是最具代表性的圣遗物吧。据说要是把世界各地的圣绳连接起来,不管绑在多么高的树上,圣女艾美拉的双脚都能够踩到地面。」 圣遗物当中也有能够预测未来的大贤者右眼,据罗伦斯所知,这颗「慧眼」目前就有四所教会偷偷收藏著。 不过,能打造出贯穿万物之长枪的工房,就是与能打造出弹开一切攻击之盾牌的工房并排做生意,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世上经常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不过,那上面可能找不到罗伦斯先生三位在寻找的圣遗物。毕竟黄金之羊只是个传说,没有留下任何形体。我是有听说过相关的传说,内容是一个佣兵企图拔下黄金之羊的毛……」 「不是的,我们在追查的传说就像天上的云朵一样渺茫,不是这一类的传说。虽然云朵就像雾一样抓不住,但确实浮在半空中。重点就是──」 「抓到它留下的痕迹,是吗?」 「没错。如果找到牧羊人崇拜的守护圣人或跟这些圣人有关的物品……或许能够成为证明布琅德修道院意识到黄金之羊的证据。更进一步来说,或许就能够宣称黄金之羊确实存在。」 仅管明白这样的论点很牵强,有时为了满足顾客,还是会采用这样的说法。 带领人们到空有「新天地」之美名,其实只是一片荒野的土地上──从事这种工作的彼士奇似乎也有许多相同的感触。 彼士奇一副感慨颇深的模样点点头,然后露出苦笑。 「不过,如您所说,好像真的找不到我们想找的东西……」 罗伦斯先大致看了一下,才把清单递给寇尔与赫萝。两人之所以一直没有要求看清单,是因为明白自己此刻所扮演的角色。 彼士奇只是瞥了两人一眼,然后对著罗伦斯说: 「很抱歉这一览表没能够派上用场……不过,由我来道歉好像也怪怪的喔。」 听到彼士奇的玩笑话,罗伦斯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们也仔细查看过不知道多少遍了。清单上列出来的都是一些随处可见的圣遗物。其中当然也有买来能够立刻脱手的抢手高价品,但是……老实说,我会拿清单给您看是有原因的。」 「有原因?」 听到罗伦斯反问,彼士奇随即一脸遗憾地笑笑说: 「是的。我在想这里面会不会暗藏了带著某种信念的商品。」 听到彼士奇的话语,罗伦斯看向两人慎重地翻阅的羊皮纸。 羊皮纸上记载的东西,在富裕的修道院或教会都可能找得到,但这些几乎都是无用之物。 从这些物品完全看不出与什么传说有关,或是与土地有所牵连,感觉上就像看了有钱人如何浪费金钱的清单。 罗伦斯似乎能够明白彼士奇想要表达的意思。 彼士奇是在猜想一览表里会不会参杂了并非只是为了炫耀权势而购买的物品,而是为了某种目的──或是为了某种坚定的信念才买下的物品。 说到彼士奇想要寻找这般物品的动机,并不难猜测。因为修道院一直顽固地拒绝鲁维克同盟的要求,所以彼士奇应该是想找出能够瓦解修道院势力的武器。 不管在任何时候,交涉的基本盘就是掌握对方的愿望。 「我直到刚才还在圣堂里进行例行交涉,而修道院依旧表现出令人佩服的团结心。他们明明财政窘迫,就连举办春神感谢祭的费用,都要哀求御用商人赞助,却还表现出这样的态度。」 「修道院的财政这么吃紧啊?」 听到罗伦斯的询问,彼士奇点了点头,然后轻轻叹了口气说: 「日常生活费、建筑物修缮费、祷告所需的蜡烛费、购买抄录誊本所需的羊皮纸、纸张、书本的费用、牧羊人们的薪资、冬季所需的饲料费……这些都是基本开销。除了这些费用之外,这里是很有地位的修道院,数年举办一次的宗教会议必须花费庞大的旅费,还有款待前来修道院拜访的高贵人士人士的费用、姊妹院的营运费用,以及捐给南方教皇的庞大献金。而且,国王把修道院当成了方便的存钱筒。国王愿意不计较修道院在国内拥有稳固的地位及势力,但相对地会要求修道院捐钱。照这样下去,修道院肯定撑不了多久。」 虽说是修道院,也不可能完全杜绝与外界的联系,既然有所联系,就必须按照世俗规则生存下去。 而且,修道院面临的窘境比罗伦斯想像中更加严重。 「布琅德修道院累积至今的可观财富,全是靠著销售羊毛带来的收入,因此里头擅长于计算损益的人才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这当中一定有人会希望采用具实际性的妥协案。明明这样,议会却团结一致地拒绝同盟的要求……」 「您的意思是说如果没有某种信念,修道院不可能如此团结?」 人类若没有以某种力量作为后盾,态度就不可能一直强硬下去。 如果是想法各异的团体,更是不可能。 假设修道院是为了守护神明的威信而团结一致,彼士奇或许还不会像这样抱怨。 修道院里有爱赚钱的人,也有不停向神明祈祷、如圣人般的人。 明明这样,修道院却能够表现得团结一致;这样的事实让鲁维克同盟感到难以理解,而且头痛不已。 「我觉得对圣遗物的投资,或许可以解释修道院的团结态度。如果是一个虔诚的人也愿意接受,还能够赚钱的投资,当然会成为帮助修道院熬过痛苦现状的支柱。所以,我们只要查出他们紧紧抓住的这项投资是什么,就能够朝这个方向下手,加以瓦解。」 这是非常直接的正攻法。 不过,罗伦斯朝向赫萝与寇尔一看,发现两人虽然露出「在羊皮纸上找不到任何线索」的表情,却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眼神。 狼骨传说。 如果这个传说不是适合在酒席上笑谈的无稽之谈,就完全与彼士奇的想法不谋而合。 「我觉得这个点子不错,只是……周遭的人都觉得修道院不可能把最后希望寄托在伪造品充斥的圣遗物上。不过我个人认为,对修道院来说,这样反而能成为他们的掩护。」 「原来如此……确实是这样没错。」 罗伦斯之所以没有提起狼骨传说,是因为现在说出来只会吃大亏。 对方是名为鲁维克同盟的强大权力机构,其力量之大,港口城镇凯尔贝根本难以望其项背。 罗伦斯如果随随便便告诉他们情报而被卷入事件之中,这次肯定无法全身而退。 寇尔与赫萝似乎也察觉到了罗伦斯的想法。 两人再次让视线落在羊皮纸上。 「老实说,昨天您来打听事情回去后,我晚上兴奋得睡不著觉。」 彼士奇坐在椅子上,露出了带有自嘲意味的笑脸,那感觉像是透露出隐藏起来的疲态。 现在回想起来,彼士奇方才说「我们也仔细查看过圣遗物清单不知道多少遍」的发言,似乎代表著不一样的意思。 罗伦斯眼前浮现了彼士奇在大半夜里偷偷点燃蜡烛,拚命比对一项项圣遗物的身影。 「毕竟能够打破现状的线索,比圣经里的任何福音都还要美妙。把所有的羊皮纸看完一遍后,再一次地从头开始翻阅……在终于看完后,却发现自己只是白费力气的瞬间,那种感觉真是空虚得难以言喻。不过,或许罗伦斯先生会找到什么线索也说不定……我就是因为抱著这样的企图,才会拿给您看的。」 「很抱歉没能帮上忙。」 听到罗伦斯的话语后,彼士奇与罗伦斯同时笑了出来。 姑且不论从出生到老死,只需守在柜台前面卖面包的面包师傅;如果是一找到机会就参与新生意的商人,就会经常像这样在期待与失望之间摇摆不定。 商人们不会引以为戒,还是继续追寻希望。 不过,有件事情让罗伦斯感到有些在意,于是开口说: 「方便请教一个蠢问题吗?」 「嗯?」 「如果顺利买到修道院的土地,真的会为同盟带来那么多的利益吗?」 鲁维克同盟不是城镇小商行为了自己的微薄利益而组成的机构。 鲁维克同盟是拥有多数军舰和商船的大型机构。他们如果发现有城镇订下关税企图保护城镇里的商人,就会对城镇施压、逼迫城镇开放交易。 罗伦斯耳闻过鲁维克同盟经手过多次金额庞大的生意,其金额之高,会让人忍不住心想「原来世上有那么多金币啊」。 隶属于这般同盟的多数商行人士会纷纷来到这里,就表示这笔生意能够带来极大的利益。 即便如此,像罗伦斯这样的旅行商人还是想像不出具体会有多少利益。 到底能够赚到多少钱呢? 听到罗伦斯的询问,彼士奇有些为难地笑笑,接著他搔鼻头回答说: 「如果要问我能够赚得多少枚的金币,我也完全想像不出来。不过,我可以确定一点,那就是这笔生意会为很多人带来利益。」 「很多人?」 因为难以想像这样的可能性,于是罗伦斯这么反问。 很多人会参与同盟的生意,所以彼士奇这么说或许也没什么不妥,但罗伦斯还是觉得这样的说法有些奇怪。 「没错。您应该大致知道我们打算在这里做什么吧?」 「贵同盟打算向财政窘迫的修道院买下土地,再利用这些土地拉拢贵族,然后干涉国政。」 「一点也没错。不过,就算把买来的土地直接送给贵族,那些贵族一定又会为了奢侈度日,或是为了爱面子和信仰心而捐款给教会或修道院,这样一来,土地还是一下子就会消耗殆尽吧。以长远的眼光来看,那些贵族在继承遗产时,一定会把土地分割得越来越小块,最后会失去土地而变得没落。如果是这样,不管是我们还是他们都得不到利益。我会被叫来这里,就是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 彼士奇露出沉稳的笑容,语调显得慢条斯理。 这样的表现不是因为习惯说这些话,或是习惯向他人说明,当然也不是因为个性稳重。 而是因为自信。 这是对自我工作感到骄傲的人特有的稳重表现。 赫萝最先发现彼士奇的稳重表现,于是抬起了头。 罗伦斯十分明白自己会忍不住在意彼士奇的原因。 如同工匠拥有不输给任何人的技术一样,彼士奇拥有稳固的立足点。 面对这样的事实,罗伦斯下意识之中有种近似焦虑的感觉。 「我们计画买下修道院持有的荒废土地,然后让人们移居到那里。也就是说,我们打算建造村落或城镇。」 在彼士奇的个室以及隔壁房里有各种资料。 这里是提供给彼士奇这种人物使用的设计室。 「因为修道院荒废那些土地,许多领主得不到满意的收入,也无法确保足够的土地让农民们过轻松一些的生活。如您所知,在大陆方面,很多人因为发生战乱、饥荒、疾病或洪水等灾害,被迫离开故乡而失去居所。这些人没有工作也没有钱,只能够靠抢劫或当乞丐向人讨钱,如果社会上到处都是这样的人,治安当然会严重恶化。」 「也就是说,贵同盟打算带领这些人到新天地,提供他们住处和工作,另一方面做人情给深受流浪者之扰的领主们,是吗?」 「是的。这么一来每个环节都能够顺利进行。而且,这不只是为了赚钱而已。我这么说或许显得傲慢,但只要帮助过失去故乡的人们建盖新家园,就……」 伪善与善行之间只有一线之隔。 确实理解这般道理的人展露笑容时,总会露出爽朗的苦笑。 「就很难不上瘾。那怕只有蛛丝马迹或是灵光一闪,也会忍不住拚命查看羊皮纸。」 赫萝停下手边动作,认真地聆听彼士奇说话。 罗伦斯当然不会责怪赫萝。 虽然赫萝嘴巴说根本不在意彼士奇的工作,但如果真能够看得这么开,她在这趟旅途上的一次次失控,就全是在演戏。 罗伦斯不禁担心赫萝的心情可能会受到影响,但却发现值得信赖的同伴早已伸出了手。 寇尔一副下定决心的模样,在羊皮纸底下握住赫萝的手。 「有一次,移居者当中有人的村落被海盗烧毁,打散了所有村民。那时有个家族因为家人被海盗掳走,一直以为再也见不到面,后来听到移居的消息,来到新建的村落与家人重逢。那种感觉真的会让人欲罢不能。而且,这种事情还经常发生呢。」 罗伦斯也知道这种事情非常常见,一点也不稀奇。 旅途中经过村落或城镇时,经常会有人询问罗伦斯有没有看见某某地方的某某人,或是由于听说某地区发生了战乱,想向他打听某村落还存不存在。 遇到离乡背井,好不容易存了钱买回自由的奴隶时,有时候会因为那些奴隶询问的城镇实在太过遥远,还必须反问奴隶那个城镇在哪里。 这样的情形不限于人类。 赫萝此刻虽然如雕像般面无表情,但此时如果触碰她的脸颊,泪水说不定就会随之滑落。这样的赫萝,也是流浪者当中的一人。 「因为移民有很多人参与其中,所以当然也赚得到钱。如果是在同盟名下建盖的城镇,只要是同盟相关人士去到那里,也会受到款待。不过,让人欲罢不能的原因并不只这些。只要是曾经到处行走做生意的人,听到故乡这两字都会特别地敏感。我们之所以紧咬住修道院不肯离开,也是因为这一层心理因素。如果只是为了自己,就不会努力坚持这么久。正是为了某人而努力,才有办法坚持下去。」 彼士奇的最后一句话完全指出了事实,让罗伦斯听了甚至觉得刺耳。 罗伦斯正是为了赫萝而努力,此刻才会站在这里。 「哈哈!抱歉,说了一大堆无聊的事情。」 「不会……」 看著露出自嘲笑容的彼士奇,罗伦斯又重复一遍: 「不会。我能够了解您的心情。因为我也一样。」 在罗伦斯说出这句话的瞬间── 彼士奇似乎想通了罗伦斯为何会和其他两人行动,也明白了为何会展开如此奇妙的旅程。 他看了看寇尔,再看了看赫萝,寇尔与赫萝两人则是同时露出苦笑。 彼士奇点了点头,缓缓开口说: 「如果不会太冒昧,方便请教两位是哪里人吗?」 「他们两个都是北方人,来自大陆的北方地区。不过,两人地区不同就是了。」 彼士奇既没有惊讶地瞪大眼睛,也没有露出同情或怜悯的表情。 取而代之地,他露出像在面对生意对手时的真挚表情问道: 「两位是在寻找故乡的宝物?」 战争一定会伴随著掠夺,而教会的异教徒讨伐跟战争没什么两样。 即使是异教土地的物品,也有不少遭人夺走后,被视为圣遗物而标上高价。 反过来说,正因为有可能掠夺到这类物品,教会才会不断投入兵力讨伐异教徒。 「差不多是这么回事。他们两人在寻找故乡的痕迹,而我需要他们的知识。我们能够相遇也算是小小的奇迹。」 「原来是这样啊……那么……也就是说,罗伦斯先生您先找到提供调查资金的出资者,然后又找到了两位领航者啊。命运这东西真不可思议呢。」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感谢上天,心情挺复杂的。」 听到这个不应该在修道院说的玩笑话,彼士奇苦涩地笑了笑。 比起在其他场所,在不应该笑出来的场所听到恶质的玩笑话,更容易让人发笑。 「抱歉,失态了。不过……如果是这么回事,我非常乐意提供协助。请尽管开口。」 「您愿意让我们看这份清单,就已经帮了很大的忙。谢谢。」 彼士奇并非因为是个优秀的商人,才会表现出如此爽朗的态度。 而是因为他天生就是个体贴的人。 「但愿三位能够找到想找的东西。」 彼士奇像是不吐不快地说道。 彼士奇的态度,让罗伦斯彻底明白他会从事目前的工作,原因不仅是为了赚钱,或是喜欢被人感谢。 虽然觉得不甘心,但罗伦斯不得不承认自己完全输给了彼士奇。 同时,他也忍不住心想「幸好赫萝不是先遇见彼士奇」。 假使赫萝先遇见彼士奇,才遇见罗伦斯,会是什么样的状况呢? 罗伦斯无法停止这样的思绪,毕竟他不是那种自信满满的人。 就在罗伦斯被自己的思绪所困,而想要自嘲地叹口气时,传来了敲门声。 彼士奇打开门后,门后出现同盟的使者。 使者的话语很自然传进耳中,罗伦斯从中得知使者是前来呼唤彼士奇。 彼士奇回应使者后,转头面向自己说: 「抱歉,同盟的人有事找我……」 在同盟来到布琅德修道院的理由之中,资料室当然是最具重要意义的建筑物。 如果没有彼士奇的陪同,根本不可能在资料室逗留。 罗伦斯从赫萝与寇尔手中谨慎地收下羊皮纸,然后还给彼士奇,同时也向他道谢: 「谢谢您帮了大忙。」 「哪里,如果只是要帮这么点小忙,欢迎随时来找我。」 彼士奇露出了纯真的笑容,光是见到这样的笑容,就让罗伦斯觉得非常有价值。 罗伦斯、赫萝、寇尔三人依序走出房间后,彼士奇最后走出来,并将房门上锁。 想到这里将设计出很多人的新故乡,罗伦斯不禁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看到赫萝也露出像是作了梦般的傻愣表情,罗伦斯心想:赫萝一定也跟他想著同一件事。 「那我们告辞了。」 在资料室外道别后,彼士奇就这么朝向高举绿色旗帜的旅馆走去,罗伦斯三人则是朝相反方向走了出去。 户外天气晴朗,只要抬头一直望著天空,甚至很容易让人忘记自己身处雪地。 因为各自都在思考事情,所以三人一直保持著沉默。 不过,就在罗伦斯打算打破沉默的瞬间,赫萝突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 罗伦斯与寇尔站在领先赫萝数步的距离回过头。 因为赫萝低著头,所以罗伦斯看不见藏在兜帽底下的表情。不过,看见原本就非常纤细的肩膀变得更加纤细,罗伦斯至少能看出赫萝没什么精神。 「汝等先回去呗。咱想要走一下。」 从嘴形看起来,赫萝似乎在笑,但罗伦斯经常会想,真希望笑脸这种东西,只会在开心时展现出来。 寇尔一副于心不忍的模样打算走近赫萝时,罗伦斯阻止了他。 「小心别感冒啊。要是在这里生了病,会被带去做你最爱的祷告喔。」 「大笨驴。」 明明只说出短短三个字,却有一大团白色气息从赫萝嘴边涌上。 赫萝就这么转过身子,走了出去。 望著赫萝的背影,寇尔一脸难过地按住自己的胸口,旋即抬头看向罗伦斯。 寇尔不可能不明白赫萝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听闻某种工作的描述与实际看见工作现场,会有完全不同的印象。 听到彼士奇靠建造新故乡这般特殊工作维生的描述,与实际看见其工作场所带来的冲击,肯定也会不同。 而且,彼士奇是一个好人。 他不是只为了赚钱而行动,也不是完全无私无欲。 走到一半时,赫萝开始小跑步,很快地转过弯,让自己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之中。看见赫萝的背影,罗伦斯同样会心痛。 他心想,说不定赫萝那时候也有过一样的想法。 如果先遇见彼士奇的话…… 「我应该追上去吗?」 罗伦斯吸进冰冷的空气,然后吐出热气。 虽然两人就站在道路中央,但因为到处都有商人站著开心聊天,所以不会太显眼。 罗伦斯再做了一次深呼吸后,走了出去。 「虽然我不知道追上去是不是最好的方法,但我觉得……赫萝小姐一定会很高兴。」 听到寇尔的标准答案,就算不是赫萝,罗伦斯也忍不住想要摸摸他的头。 只是,标准答案并非永远正确。 「尽管我的故乡还在?」 寇尔倒抽了口气,然后停下脚步。 尽管如此,罗伦斯还是没有停下脚步。寇尔很快地追上罗伦斯说: 「尽管神明住在没有生老病死的天国,祂们也会安慰我们。」 如果赫萝是文字游戏天才,寇尔就是说服高手。 因为寇尔很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心情,所以说出的话语能够直接传达给对方。 而且,寇尔学习过教会法学,所以懂得引用圣经里的词句来说服人。 对一个陷在迷惘中,甚至会对自己说谎而生活的旅行商人来说,根本无法直率地接受寇尔的话语。 「抱歉。我很明白自己就是缺乏勇气。我很怕如果追上去,会被那家伙拒绝。」 「赫萝小姐不会拒绝的。」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罗伦斯停下脚步,看著比赫萝还矮了些的寇尔。 就算罗伦斯没有想要对寇尔施压的意思,这般身高差距已足以形成压迫感。 罗伦斯的表情僵硬,但不是因为觉得寇尔太目中无人,也不是因为天气太寒冷。罗伦斯再次迈开步伐,等到有些犹豫的寇尔走到他身边后,才开口说: 「而且,我不会那么小看那家伙。我想那家伙应该不是觉得悲伤或寂寞,而只是心情有些动摇而已。过去她一定认为故乡不是存在,就是已经消失,根本不会有建立新故乡的念头。所以,我宁愿认为她是因为面对这样的点子,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自己的心情,才会有些不知所措。」 抵达牧羊人的宿舍,打开单薄房门走进房间后,罗伦斯继续说: 「我不可能干涉赫萝的一切,也不可能解决得了那家伙的所有问题。既然这样,我只有拚命去做而已。」 以赫萝希望见到的形式──以最好的方法拚命去做。 罗伦斯在就快熄火的地炉里放入麦杆后,火势立刻烧到麦杆上头,火花也随之轻轻飘起。 「关于狼骨的事,你们也发现了吧?」 「……您是说彼士奇先生想要的线索就是狼骨吗?」 「没错。就像我们在凯尔贝看到的一样,每一件圣遗物都是高价品,而且依利用圣遗物的手段不同,有时候还能够提振信仰心。好比说,可以把想要得到狼骨的目的,解释成为了捕捉神明赐予的黄金之羊。这也是彼士奇想要的线索。」 如果修道院明知狼骨属于异教之神,却还愿意买下,那么修道院的信念就再明显不过了。 如此一来能够使修道院的议会变得团结,并从信仰与实际两方面拯救修道院。 很讽刺地,在这世上决断越是巧妙,越容易贯穿陷阱。 谎言也是越单纯,越不容易被拆穿。 不过,罗伦斯那时候之所以没有泄漏情报,是因为认为这件事不应该由他一人决定。 「罗伦斯先生,您那时候为什么没有说出来呢?」 罗伦斯知道赫萝那时候一定察觉到了他的顾虑,而寇尔应该也大致了解状况。 只要回想在港口城镇凯尔贝发生过什么,就不难猜出罗伦斯的顾虑。 「因为这个情报足以让他们做出重要的决定。如果随便说出口,那我们就非得和他们保持相当的距离不可。以同盟的立场来说,他们会只凭著来路不明之人提供的情报就展开行动吗?到时候他们会要我保证,视状况不同还可能要求我承担失败时的责任,万一必须与修道院正面冲突,说不定我还会被迫当箭靶。」 「您的意思是我们没办法置身事外吗?」 「没错。那些家伙的势力强大。如果我们说出这个情报,而他们也认为有价值的话,不仅是圣遗物清单,连他们一路查出来的修道院交易记录和财产清单都会被推翻。而且,如果狼骨真的存在,应该很快就会找到相关线索。到时候我们必须跟拥有这般实力的家伙们打交道。而且还是在这片无法向人求救的雪地里。」 在凯尔贝还好,因为四周还有很多人可以求救。 然而到了这里,就连罗恩商业公会的名号都没有什么影响力。 「选择冒风险,等到真的很危险时,就坐上赫萝的背逃跑。这确实也是一种选择,但如果要选择这种方法,一开始就应该让赫萝变身去解决。但是,赫萝尽可能地想要避免这样的状况发生。因为她不但是个重义气的家伙,还老是为别人操心。」 「……」 面对罗伦斯时,赫萝说话总是拐弯抹角,让事情变得复杂,而且老是用容易让人会错意的方法说出真心话,但只有在面对寇尔时,赫萝才会侃侃而谈。 罗伦斯知道自己的猜测应该正确。因为尽管罗伦斯说话时省略了很多字眼,寇尔却能够大致了解他的意思。 不仅如此,寇尔脸上还满是苦涩。从这样的反应看来,赫萝还可能对他说了很多真心话。 如果真是如此,寇尔说不定会觉得罗伦斯与赫萝两人都老大不小了,还表现得这么幼稚。 何不直率一些呢? 如果听到寇尔这么规劝,相信赫萝一定也会忍不住笑出来。 「所以,只要那家伙想要,我就愿意冒险。因为我能做的,也只有这种小事而已。」 罗伦斯停顿下来,看著化为灰烬的麦杆在热气中摇来晃去。 或许这么说有点做作,但罗伦斯不禁心想:看著麦杆就好像看著自己。 「你刚刚不是告诉我,就算我的故乡还存在,也能够安慰赫萝吗?」 「是、是的。」 「我想还是很难吧。而且,万一那家伙拜托我帮她建造故乡,我会很头痛的。话虽如此……」 罗伦斯的右嘴角之所以不受控制地上扬,还有他之所以能够下定「只要是为了赫萝,再大的危险也愿意承受」的决心,其原因全集中在「某一点」。 「嗯。话虽如此,但我绝对不愿意看见那家伙去拜托其他人。」 如果赫萝在场,罗伦斯绝对没办法这么说出口,但这是他的肺腑之言。 寇尔的表情僵住了。 这也难怪了,他一定不想从老大不小的大人口中,听到这般令人难为情的台词。 尽管如此,罗伦斯的胸口还是涌上一股奇妙的爽快感,以及一种荣誉感,并以开玩笑的口吻继续说: 「既然这样,我只能做一些其他的事──也就是能够让那家伙忘记彼士奇工作内容的事情,好吸引那家伙的注意,不是吗?」 尽管这样的想法非常狡猾,而且非常忠实于自己的利益,但这与以往拚命想多赚一枚银币的想法却明显地不同。 以往就算在教会告解,内心也不会因此觉得舒坦,反而只会变得更加狡猾,而死命赖著「因为做了告解,所以暂时不会有事」的想法。 不过,这些全是罗伦斯自身的问题,在听者耳里恐怕只会嫌肉麻吧。 寇尔的反应比较温和一些。他一副强忍著不好意思的模样别过脸去。 「我当然不会在那家伙面前说出这种话,而且说起来,应该是你比较惨吧,因为你总是被我们的想法耍得团团转。」 听到罗伦斯的话语后,寇尔总算抬起头,想要说些什么。 然而,寇尔只是稍微张开嘴巴,最后再次垂下了头。 罗伦斯察觉寇尔的反应有些奇怪,于是反问: 「怎么了?」 寇尔吓得缩起肩膀。平常的他总会老实地回答,这回却再次别开脸去。 然后,寇尔保持别过脸的姿势轻声说: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为什么你要跟我道歉……」 木炭堆里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弹起,传来了「啪」的一声,地炉里的灰烬随之轻轻飞起。 罗伦斯心想,那或许是某个念头闪过自己脑中的声音,也可能是他表情僵住的声音。 寇尔缩著身子,一副非常过意不去的表情。 罗伦斯已经能够确定是怎么回事了。 他用手遮住脸,沮丧地垂下肩膀。 方才说的内容肯定全被听见了。 离开彼士奇的资料室后,赫萝一定趁著某个机会给了寇尔指示。赫萝一定要求寇尔协助,好让她在说出想要独处后,能够偷偷观察罗伦斯的反应。 方才说过的每一句话清楚地浮现在罗伦斯脑中。 为了保住仅存的面子,罗伦斯没有选择逃跑。 在惊魂未定的寇尔面前,罗伦斯站起身子,摸了摸寇尔的头,然后穿过他的身旁走向门边。 薄薄的木门没有什么隔音效果。 不过,对站在门外、没打算逃跑的赫萝来说,有没有隔音效果根本不重要。 「汝会认为咱不是个只会哭哭啼啼的柔弱雌性,确实让咱惊讶。不过……真是的,汝不觉得害羞,咱这个听汝说话的人都难为情了起来。」 赫萝露出坏心眼的笑脸说道。 看见这张自大的笑脸,罗伦斯有种想要一直反驳、争论下去,直到赫萝屈服地哭著说「别再说了」为止的冲动。 一路走来,罗伦斯不知道被这张笑脸骗了多少次。 每次受骗,罗伦斯都会感到忿怒。原因很简单,因为赫萝的恶作剧总会突显出他的愚蠢。 「不愿意看见咱去拜托其他人……真是的,汝怎么还是这么可爱吶。汝这个──」 说著,赫萝一边露出尖牙,一边准备用食指顶住罗伦斯的胸口。就在这个瞬间── 「……唔……唔……!」 人们会说如果累积太多怒气,总有一天会爆发,但罗伦斯这时的反应或许应该用狗急跳墙来形容比较正确。 虽然一开始赫萝惊讶地缩起身子,但立刻回过神来不停挣扎,明显看得出她因为很在意寇尔的反应而想要逃跑。 不过,在人类的模样之下,赫萝的力气当然与罗伦斯相差甚远。 过了一会儿后,赫萝安静了下来。 不知道就这样过了多久时间,当罗伦斯松开手臂的瞬间,赫萝先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用力甩了罗伦斯一巴掌。从赫萝的用力程度看来,应该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罗伦斯摇晃著身子,心想果然敌不过赫萝,但他之所以会觉得敌不过赫萝,并非针对赫萝的敏捷身手。 尽管甩了罗伦斯一巴掌,赫萝却没有露出生气的样子。 别说是生气了,赫萝甚至露出平常不曾有过的温柔表情,脸上还带著淡淡微笑。 「这样就扯平了呗。」 到底是谁先设圈套的? 如果赫萝露出不带笑意的笑脸,罗伦斯肯定会这么反驳。 然而,罗伦斯想要反驳却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看见了发自真心的笑脸。 「这样就扯平了呗。」 「……嗯。」 听到罗伦斯答道,赫萝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推开罗伦斯走进房间。 「寇尔小鬼,为了庆祝作战成功,给汝一些犒赏。」 说著,赫萝把自己的脸颊贴在吓得瞪大眼睛的寇尔颊上,温柔地抚摸寇尔的头。 看见寇尔满脸通红的样子,罗伦斯不禁暗自说:「果然还是个小鬼。」但如果赫萝知道了罗伦斯的想法,不知道又会设下什么圈套来捉弄他。 罗伦斯关上房门,走回地炉边。 赫萝从后方抱住寇尔,她凝视地炉里的火开口说: 「咱打算最快今天或明天出发。」 「咦?」 寇尔惊呼一声,并打算回过头。 不过,他似乎发现回过头就会看见赫萝贴近的脸,所以打消了念头。 赫萝轻轻笑笑后,继续说: 「当然了,汝等也要一起出发。咱们回到那个叫什么伊克的港口城镇,吃些什么好吃的东西、喝酒喝得饱饱的,然后睡觉。汝等要睡得饱饱的,因为咱们要在雪中花上三天回去吶。」 寇尔似乎觉得赫萝的说法有些奇怪。 虽然寇尔露出大惑不解的表情,但罗伦斯并不觉得意外。 罗伦斯早隐约预料到会这样,而且如果赫萝决定做这样的选择,罗伦斯也觉得无所谓。 「因为喝太多酒,汝等或许会睡到中午才醒来。等到汝等醒来,一切都会跟平常一样。咱们三人会聚在一起吃饭。还会悠哉地讨论要不要渡海回去。为什么会这么说呢?」 赫萝就快轻轻笑了出来,赶紧咳了一声做掩饰,擦了擦嘴角继续说: 「因为就算前天晚上在远方的修道院发生了什么大事,好比说遭到巨狼袭击,那和汝等也一点关系都没有。当然了,也不会有人认为汝等会和那种事有什么关系呗。汝等只要静静地、悠哉地度过,根本不会遇到危险或困难。」 说罢,赫萝总算把视线移向罗伦斯。 看著赫萝,罗伦斯觉得赫萝就快展露微笑询问他:「如何?」 赫萝做出不可能让罗伦斯承担风险的判断。话虽这么说,她也不愿意就这样空手而回。 所以,赫萝选择了最合理、最方便的方法。 事情就这么简单。 「只要你能够接受,我无所谓。我早就说过我不会在意。」 「嗯。咱已经确认了汝的想法。要是怀疑汝的想法,咱就变成大笨驴了。」 如果赫萝是露出腼腆的笑容这么说,会显得可爱,只可惜浮现在她脸上的是坏心眼的笑容。 不过,如果不是这样的态度,或许就不像赫萝了。 赫萝如果太直率,会像少了咸味的肉乾一样。 「咱是约伊兹的贤狼赫萝。人类看到咱会害怕,然后伺候咱。不过,如果咱也跟著害怕,那就什么都别谈了。」 当赫萝露出真面目并发挥力量时,就算目的是为了保护人类,受到保护的人类或许还是会为之恐惧。 那么,当赫萝为了自己而行动时,令人恐惧的程度就更不用说了。 罗伦斯当然明白赫萝的担忧。 不过,罗伦斯还是希望赫萝偶尔能够相信他。 「今天出发太赶了。要等到明天或后天吧。」 「寇尔小鬼呢?」 赫萝会这么询问寇尔,如果不是因为想捉弄人,就是为了掩饰难为情。 寇尔似乎也完全没料到赫萝会询问他,先是吓了一跳,才急忙表示同意。 「那就这么决定了。只是这样汝必须放弃可能赚到钱的机会,咱不知该如何道歉。」 赫萝把下巴搁在寇尔肩上说道,看到赫萝的态度,罗伦斯当然没打算认真回应。 只要巧妙地操作,狼骨传说确实能够为罗伦斯带来庞大的利益,但人们追求根本收不进荷包里的利益时,大多会遭遇不幸。 荷包就跟胃一样。 如果太贪心,甚至可能撑破肚子而死。 「如果你真的觉得过意不去,就道歉啊。」 罗伦斯轻佻地回答赫萝的轻率问题。赫萝随即开心地笑著说: 「原谅咱好吗?」 如此愚蠢的互动让罗伦斯忍不住笑了出来,他摇头叹了口气,心想「真是和平的日子啊」。 不过,罗伦斯口中同时也溜出一句: 「算了,偶尔被骗一下还好。」 此刻正是晴朗的午后。 似乎也不需要用地炉里的火来取暖了。 # 第四幕 如果打算在雪中折返,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 也因为这样,每到了冬季,群体行动的商人们总会在各地城镇的旅馆停留好几星期。一旦下起雪来,就算是熟悉的道路,也会变得与异国小径没什么两样。而且,如果被白雪覆盖,危险地带就会和草原融为一体。 冬季旅行必须事先找好向导以及不怕积雪的马匹,安排好过夜的民宿或小屋;如果是必须花费多于平常时间的旅程,还必须考虑到食物以及饮用水的份量。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只要有需求,就一定有供应。而且,布琅德修道院这所挤满商人的分院一眼望去,到处都是旅人。 为了请前来时负责带路的马夫再次带路,罗伦斯在接近傍晚时拜托彼士奇代为安排。 在旅馆振笔疾书的彼士奇听到罗伦斯要回去时,脸上掠过了一丝惊讶。不过,在冬季旅行本来就该比夏季时更果决地决定出发时间,而且去程时罗伦斯多给了彼士奇一些带路费,所以彼士奇很快就答应代为安排。 相信彼士奇也明白,四处收集情报后,如果发现没有著落,就应该迅速离开。有时间沉浸在失望之中,或是拖拖拉拉不走,不如为了下一个目的地、下一个目标而奔走。 就算双方是第一次见面,商人也会轻松地展露笑脸,与对方握手表示欢迎,到了分手时,同样会轻松地展露笑脸挥手道别。 虽然这样的态度让人感到寂寞,但有时也令人欣慰。 「这样应该就准备万全了。」 「麻烦您了。」 「哪儿的话。我根本没帮上什么忙。」 罗伦斯与彼士奇两人也不忘说出这种毫无意义,但又不吐不快的商人客套话。 不过,客套话之后的握手并非毫无意义。 一个人的面相能够显露其资质和气度,而一个人的手也能够看出对方的人生。 与人道别之际,罗伦斯有时也会以握手时的触感,来决定要记住对方的面容多久。 罗伦斯牢牢握住彼士奇的手,并让自己确实记住彼士奇的脸。 可能的话,罗伦斯希望对方也能够牢牢记住自己的脸。 「我想明天早上应该就能够出发。不过……」 「不过?」 「温菲尔的送货员刚从西边王都回来,听说西边的天候极度不佳。而且,听说会在今天抵达的使者也还没到。不久后这边可能也会刮起大雪。」 雪花加上强风时,整个世界会被涂成一片雪白。 就算马夫的技术再好,还是有做不到的事。 「我们当然不会硬是要和暴风雪作对。大家都知道不可反抗教会、婴儿以及天候。」 彼士奇笑著点点头说: 「运气好的话,或许暴风雪会往北边吹。反正再过不久牧羊人们就会回来,我再帮您问问看好了。外面的状况怎样,问他们最清楚……啊,我都忘了您们跟牧羊人住同一间宿舍。」 「是啊!我们就坐在最容易收集情报的头等席。」 说完这个玩笑后,罗伦斯再次向彼士奇道谢,并离开了旅馆。 走出户外后,罗伦斯发现四周除了散发出黄昏时刻的寂寥气氛外,天空上的云朵确实变多了,还不时有风吹来。 路上可见加快脚步行走的商人们,想必他们这时不是想著赚钱,而是想著热腾腾的晚餐。 罗伦斯必须遵守与哈斯金斯的合约,为他准备晚餐。更重要的是,赫萝也在宿舍等他。 罗伦斯也加快脚步回到宿舍,并开始准备晚餐。 「暴风雪?」 在把材料丢进锅子里,只待点火慢慢熬煮时,罗伦斯把勺子交给寇尔,然后向坐在床上梳理毛发的赫萝打听。 「听说天候有可能变差。要是真的那样,出发时间就会往后延一些。可能要等到两天或三天后……」 「嗯……不过,听汝这么一说,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毕竟咱最近老是闻到羊只的味道,嗅觉都变钝了。」 赫萝嗅了几下后,打了个喷嚏。 只要习惯旅行,就是人类也能靠味道预测天气。 「哎,事到如今就是晚几天出发,也没什么不同呗?」 赫萝咬著尾巴前端,露出了淘气的笑脸。 罗伦斯摆出两边手掌朝上的姿势,做出一如往常的回应。 赫萝发出咯咯笑声,并在最后摸一下尾巴后,走下床来。 「晚餐煮好了没?」 「还没。而且在哈斯金斯先生回来之前,我们不能先吃。」 赫萝每走一步,都能够巧妙地把蓬松的尾巴藏在长袍底下,但头上没有戴著兜帽。 罗伦斯跟在赫萝身后走去,并在赫萝粗鲁地从锅中抓起肉乾时逮住她,然后帮她戴上兜帽遮住耳朵。 「嗯,那家伙嗯,什么时候会嗯,回来?」 「差不多快回来了吧。今天晚上看不见月亮,而且天气又这么冷。」 此刻天气冷得连在地炉旁边顾著料理的寇尔也披著棉被,就连在房间里说话,也都会从嘴巴吹出白雾。木窗外传来的风声越来越强,看来今晚就会刮起暴风雪。 「咕……咱肚子饿了。」 「哈斯金斯先生是去照顾给你吃的羊只,所以应该对他表示敬意。」 「嗯。可是,汝什么时候对咱表示过敬意了?」 虽然罗伦斯很想当场反驳说:「我什么时候被你照顾过了?」可惜自己没有立场。 「真是的。」 他顶多只能这么低调地表示不满。 赫萝对寇尔露出笑容,心地善良的寇尔则是露出苦笑。 这时,赫萝的视线忽然移向房门。从赫萝的举动,罗伦斯知道有访客前来。 不过,从赫萝警戒的表情来看,来者肯定不是哈斯金斯。 罗伦斯心想「难道是彼士奇吗?」的同时,传来了敲门声。已经非常习惯处理杂务的寇尔打开门后,门外出现一名倚著拐杖的牧羊人。 「喔──好香的味道啊。哈斯金斯似乎收留了很不错的旅人。」 牧羊人似乎认识寇尔。他摸了摸寇尔的头后,说了句:「失态了。」并咳了一声说: 「哈斯金斯今天晚上似乎打算住在外面的羊寮。外面好像已经开始刮起大雪,我的两个同伴好不容易才回到家来。」 「这样啊……谢谢您特地前来通知。」 「不客气。等待不知何时会回来的同伴,可是一件极为累人的事。」 这句话从在飘雪之地讨生活的牧羊人口中说出来,显得格外沉重。 谁也不知道同伴到底是生是死。 当雪花及黑夜同时从天而降时,无论发生任何事情,人们都只能静静待在火堆四周。 「而且,如果煮好了美食却还要等待,那可就更累人了。」 说罢,牧羊人发出大笑声,并举起一只手说:「我想说的就这些。」然后走了出去。 如果是商人,一定会趁机讨一碗热汤来喝,但牧羊人不是那么小家子气的生物。 在辽阔的草原上,牧羊人只能够依赖一根拐杖以及牧羊犬。 想必就是这种独立精神培养出他们的高傲自尊。说起来这样的态度,甚至与狼有些相似。 罗伦斯不禁心想,如果被赫萝知道这样的想法,她肯定会勃然大怒。 「这么一来,恐怕要过了后天才能够出发。希望至少港口不要结冰才好啊。」 关上房门后,罗伦斯说著转过身子。这时,赫萝夺走寇尔手中的勺子说: 「嗯。咱也希望咱们这锅料理不要结冰才好吶。」 似乎不太喜欢哈斯金斯的赫萝一副非常开心的样子。 不过,赫萝之所以这么开心,有一大半理由应该是来自少了抢肉吃的对象吧。 「根本还没煮好吧。」 罗伦斯一边说道,一边在地炉里添加不算便宜的木柴。 当天晚上── 寇尔早早就已入睡,赫萝过没多久也打起鼾来。 木窗外吹著强风。 不仅是罗伦斯三人的房间,每间房间的木窗都不停发出「喀喀」声响,有时还会夹杂著牧羊犬的叫声,或许它们感觉到了恐怖的气氛。 这是一个暴风雪来临前的典型夜晚。 过去在这样的夜晚,罗伦斯不管再怎么抱紧棉被,还是会冷得睡不著觉,但这次不同。这次躺在被窝里甚至让人觉得热。 一方面因为有赫萝的尾巴能够取暖,更主要的原因是──人的体温是最佳御寒手段。 就这点来说,赫萝平常就像小孩子一样体温偏高,再加上喝了酒,使得体温变得更高。 所以,即使把脸伸出来时会觉得寒风刺骨,被窝里的温度却是如春天般暖和。 尽管如此,罗伦斯还是睡不著觉。不过,这是有原因的。 这次事件让罗伦斯明白──凭自己的力量,无法解决赫萝的所有问题。 而且,让罗伦斯失眠的最大原因,是他正在苦恼今后应该如何安排。 如果赫萝变回真实模样去确认狼骨是否存在,不管狼骨存不存在,事件都会就此划下句点。 如果狼骨真的存在,事件当然会随之划下句点,就算不存在也一样。当赫萝以真面目衔著对方脖子,询问对方骨头在何处时,相信不可能有修道士能够说谎到底。 如果修道士回答根本没有购买骨头,或是已经转卖给他人时,难道要追著狼骨继续旅行吗? 如果狼骨是在南方,那怎么办呢?要前往南方当然没有问题,只是这么一来不仅要花上一笔旅费,对于一路建立起来的行商路线上的生意,罗伦斯也必须一一舍弃。 如果生意中断得太久,纯粹想购买必需品的人们会很困扰,而且要是真的这么做,也会失去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用。 罗伦斯就算想绕远路,还是有其限制。 就算想要与赫萝一直过著如戏剧般惊险刺激的旅行生活,就像修道院无法逃避金钱问题一样,罗伦斯也必须为了生活打算。 理所当然地,罗伦斯只能够在能力许可的范围内陪赫萝旅行。 赫萝当然也明白罗伦斯的处境,但一想到如果就这样不再绕远路,直接前往约伊兹,就再一次地让罗伦斯无法安眠。 如果前往约伊兹,还能够与赫萝在一起多久呢? 这个问题只要望著天花板屈指算数,就能够算得出来。 最大的问题是,抵达约伊兹之后,要怎么做呢?一直置之不理的问题,就像加了发粉的面包般越变越大。 虽然不知道赫萝抱著什么样的想法,但现在的罗伦斯能够确信赫萝对他有好感。 可是,两人都不是小孩子了,也明白万事不可能皆如己愿。两人必须在某个时间点下定某种决心。就算同样是人类,不同身分的恋爱也会引起波澜。更何况赫萝是约伊兹的贤狼,而罗伦斯只是一介旅行商人。 那么,两人必须下多大的决心呢? 赫萝就睡在罗伦斯身旁,罗伦斯把手搁在美丽的栗色长发上。赫萝喝了酒入睡后,就算被捏了脸也不会醒来。罗伦斯辛苦扛著喝醉的赫萝送她上床,得到这么一点报酬也是应该的。 「……」 彷佛抚摸著丝绸似的,赫萝的头发从罗伦斯指尖慢慢滑落。 赫萝让罗伦斯迷恋。 可以的话,就算难堪、就算显得愚蠢,罗伦斯也希望留在赫萝身边直到分手那一刻。尽管明白这是无谋之举,罗伦斯也如此打算。 然而,闪过这个念头之后,脑中随即响起冷静的声音。那个声音质问罗伦斯说:「你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下这样的决心吗?」 罗伦斯叹了口气,停下抚摸赫萝头发的手。 面对如此困难的问题,虽然很想借助于贤狼的智慧,但这必须由罗伦斯自己找出答案。 罗伦斯忍著想要失态说出「可恶」两字的冲动,再次看向身旁的赫萝。 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再窝囊不过了。 就在罗伦斯打算以表现窝囊为藉由,把脸埋进赫萝头发之间的瞬间── 「唔!」 罗伦斯停止了动作,不过这时赫萝既没有停止打鼾,也没有在棉被底下强忍笑意。 罗伦斯好像听见了什么声响。那似乎是拖动著什么似的声音。 「……?」 赫萝仍旧熟睡著,埋住整张脸的棉被底下传来少根筋的鼾声。 罗伦斯竖耳倾听了好一会儿,但还是只听见木窗摇晃的声音,以及窗外的风声。 罗伦斯心想「可能是屋顶上的积雪滑落下来吧」并放松身体的瞬间,再次听见了声响。他知道这次不是自己的错觉。 罗伦斯抬起头侧耳倾听后,声响再度传来。 肯定有声音。 罗伦斯缓缓吸气,让冰冷空气流入体内。他立刻爬出被窝,让双脚踩在嘎吱作响的地板上,在寒冷如刀割般的空气中站起身子。 罗伦斯解开刀柄上的钩环,右手手指不停张开又握起。罗伦斯之所以会准备使用武器,是因为会在这种地方出现的小偷意外地多。由于这里的人们认为只有熟人会住在这里,这些小偷就利用这种大意的心态趁机偷窃。 罗伦斯打开通往设有地炉房间的门后,那好像拖动著什么似的声音清楚地传来。不对,那是脚步声。脚步声之外,还夹杂著硬物摩擦的声音。 那是杵拐杖的声音。 如果是小偷,未免也太粗心了。不过,罗伦斯当然不会愚蠢到认为这是小偷踮脚在走路。 只是──都这么晚了,到底会是谁呢? 「……嗯……唔。」 赫萝翻过身子后,发现罗伦斯不在身边。 她坐起身子之后揉著眼睛,用眼神质问著罗伦斯。 如此脱线的不成熟表现没有持续太久,赫萝似乎立刻察觉到脚步声,眼神也转为狼的眼神。 赫萝以完全看不出喝醉酒的灵敏动作爬出被窝,但身体似乎还是不敌寒冷,而用力打了一下寒颤。 脚步声已经来到相当近的位置。 嘶……啪嗒……咯吱。 赫萝先看了看通往走廊的房门,再看了看罗伦斯。 看得出来赫萝很想询问来者是谁,但罗伦斯也不知道答案。 脚步声在门前停了下来。 有人伸手触摸门把,房门缓缓打了开来…… 「……哈──」 罗伦斯还来不及说出整句话,便朝向就快倒下的身影冲去。 然而,罗伦斯还是没能把话说完。 出现在眼前的身影全身覆盖著白雪,似乎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其身形看似哈斯金斯,却不是人类。 罗伦斯哑口无言。 「……」 眼前这个不知名生物的眉毛周边垂著冰柱,嘴巴四周看不出是胡须,还是冰柱。 其握住拐杖的手被白雪覆盖而结冰,甚至分不清哪些部位是手,哪些部位又是拐杖。 不知名生物的呼吸声相当安静,安静得甚至教人害怕。它藏在冰块和雪花深处的眼睛闪烁著锐利目光。 没有人开口说话。 因为来访者是个背部异常隆起、头上长出螺旋状尖角、膝盖关节如羊脚般弯曲、宛如恶魔般的存在。 「神啊……」 罗伦斯几乎无意识地这么喃喃说道。 就在这个瞬间,「啪」的一声清脆声响传来,恶魔脸上的冰块随之裂开了。 当罗伦斯发觉是恶魔笑了时,赫萝已经来到他身边。 「……原来是狼啊……」 恶魔的嘴巴每动作一次,垂在嘴边或胡须上的冰柱就会相互撞击发出声音。 对方的说话声听起来就是哈斯金斯的声音。 「汝连伪装的时间都没有啊?」 「……」 哈斯金斯沉默地笑笑,然后以没有握住拐杖的那只手缓缓擦拭脸部。 如果是一般的人类,受到像哈斯金斯此刻的遭遇,应该早就已经死了。 「汝是来取笑咱的吗?」 赫萝的声音比现场的空气还要冰冷。 名为哈斯金斯的半兽恶魔像是感到刺眼般眯起眼睛,他在打算站起来时,身体一阵摇晃。 罗伦斯以反射性动作扶住哈斯金斯的肩膀。 眼前的存在是恶魔。怎么看都像个恶魔。 然而,罗伦斯有搀扶这个恶魔的理由。 因为赫萝也没有藏起耳朵和尾巴。 「……在狼面前……羊当然会藏起来……不是吗?」 哈斯金斯每动作一次,身体各处就会传来冰块裂开的声音。 罗伦斯扶著哈斯金斯走到地炉前,让哈斯金斯先坐下来。 这时传来了一声短短的尖叫。原来是醒来的寇尔倒抽了口气。 「俗话说要藏起树木,就要藏在森林里。咱完全没发现。」 「……我和你不一样。」 哈斯金斯只用一只眼睛看著赫萝。 从赫萝的尾巴反应和表情,看得出哈斯金斯的话语惹火了她。 即便如此,赫萝还是有愿意承认事实的器度。 她点了点头,然后充满怨恨地说: 「那又怎样?」 哈斯金斯与赫萝属于同类。 罗伦斯并不在意这样的事实。从一路走来的旅行经验,他已经知道这类存在悄悄混在人类之中生活。祂们就住在离城镇不远处、恐怖谣言不断的森林之中;住在城镇居民因为害怕招致灾难,而被画清界线的隔离之地;或是住在已失去村民信仰的麦田里。 所以,罗伦斯反而能够比赫萝更加镇静地等待哈斯金斯开口。 「我有事……相求。」 「有事相求?」 在让溶化的冰块再次结冰的寒冷天气之中。 哈斯金斯刻意地用力点点头,然后像在叹息似的吐出话语: 「这是一场灾难……凭我的力量已经没办法解救了。」 「所以想借助咱的力量?」 听到赫萝的话语后,哈斯金斯点了点头。 然而,罗伦斯发现哈斯金斯不是在点头,而是在笑。这时,哈斯金斯用著颤抖的手从胸前取出一封信。 「你的力量是来自尖牙和利爪吧……但这种力量称霸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所以我要把这个拿给……」 哈斯金斯把视线移向罗伦斯。 「给我?」 「没错……我要拿给与狼一起旅行的人类。我会让你们住在这里……是想要观察你们。不过,我觉得这是神明的旨意。」 「哈!神明?」 赫萝露出尖牙笑著说道。赫萝带有威吓和鄙视意味的表情,只引来了哈斯金斯的冷笑。 「如同你紧紧黏著这个……心地善良的奇特人类,我也只是紧紧黏著神明而已……」 「咱、咱才没有……没有……」 赫萝激动地想要反驳,却难得地说不出话来。 赫萝与哈斯金斯之间有著宛如老人与小孩的差距,但这样的感觉似乎不是完全来自外表给人的印象。 看著说不出话来的赫萝,哈斯金斯脸上没有浮现打败对方的得意笑容。哈斯金斯会有这种反应,也是因为他与赫萝之间的差距。 尽管面无表情,哈斯金斯却露出了疼惜对方的同情眼神。 「你是商人吧?请看这个……」 「这是……?」 「这种事情经常发生……我在暴风雪中,寻找走丢的羊只时……一起行动的牧羊犬发现的。在大雪纷飞之中,那人保持著向神明祷告的姿势,但已经断气了。」 那是一封封了口的信。在起毛羊皮纸做成的信封上,红色的封蜡已经遭到破坏。 那人会在大雪中断气,就表示他一定是打算从某城镇前来此地,结果迷了路的使者。 如果没有加快脚步,就会被困在风雪之中,但如果加快脚步,体力就会急遽耗尽。 因为有人会遭遇这般不幸,所以甚至有些不肖之徒还会趁著溶雪之际,专门偷取不幸者们的遗物。 「我终究只是一只羊……年少的狼啊,你也明白我的意思吧?」 哈斯金斯把话题转向赫萝。 赫萝像是秘密被揭穿似的,紧紧揪住自己的胸口。 「面对这薄薄的一张纸,我们根本一点力量都没有……」 说罢,哈斯金斯缓缓吐气,然后闭上眼睛。 地炉里的火势已转移到追加放入的木柴上,火势转大的炉火熊熊燃烧著。包覆哈斯金斯身躯的冰块也总算开始溶化。此时的寇尔早已回过神来,在他勤快的照顾下,哈斯金斯一副感到很舒服的模样。 不知不觉中,哈斯金斯已经恢复成人类模样,甚至让人觉得方才是在作梦,才会把哈斯金斯走进房间时的模样看成了恶魔。 然而,保持站立姿势俯瞰哈斯金斯的赫萝头上,还是看得见狼耳朵,以及若隐若现的尾巴。 罗伦斯打开哈斯金斯递给他的信确认内容。 随后,他明白了哈斯金斯为何会说自己一点力量都没有。 「哈斯金斯先生。您说想借助我的力量,是想要我做什么?」 「……我希望靠你来保护。」 「……」 罗伦斯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哈斯金斯则是闭著眼睛,露出淡淡笑容说: 「没错。就是保护修道院。」 「不……抱歉,但为什么要这么做?」 哈斯金斯睁开一只眼睛,用灰色眼珠看著罗伦斯。 那充满威严的目光,就和高傲有力地一步一步踩踏大地、在野原出没的野生羊只一样。 哈斯金斯拥有的力量与赫萝不同。 如果把赫萝形容成出鞘的利刃。哈斯金斯就是巨大的铁锤。 「也难怪你会在意这个问题。你一定觉得我不可能真的屈服于神明吧……我啊,一路来一直利用人类过活,就跟你旁边那只年少的狼一样。」 虽然赫萝还想反驳,但被哈斯金斯的眼神制止了。 哈斯金斯简直把赫萝当成了小孩看待。 「我没有要惹你生气的意思。我们以人类的模样过著人类的生活,所以当然必须借助人类的力量。」 「哼……那汝借助人类的力量做了什么?」 「建了故乡。」 「咦?」 赫萝瞪大了眼睛。而哈斯金斯还是保持相同的语调和态度,沉静且清楚地说: 「建造了故乡。在这块土地上,筑起了属于我们的故乡。」 劈啪、劈啪,木柴燃烧的声音响起。 赫萝的眼睛瞪大得像满月一样圆。 「不管是高山、森林还是草原,都逃不过人类的手掌心。所以,为了建造一个过了一百年、两百年也不会改变、永远存在的宁静场所,只能够利用人类的力量。刚开始我们也很担心能不能顺利完成这个目标……但最后成功了。我们拥有了一片宁静的土地。不管什么人在什么时候来访,他们总会这么说──」 「……很高兴看见您还是老样子。」 哈斯金斯像个慈祥爷爷般露出微笑,然后深深吸了口气。 「这一直是我们悲壮的愿望。我们族群在很久很久以前被赶出了住处,而离散四处。有的同伴前往贫瘠的荒野,有的同伴化身成人类走入城镇。有的同伴则是踏上永无止尽的流浪之旅……我们能够再次相聚的场所──就算住在远方,也能够随时回去的场所,就是这里。」 「您说族群离散四处,该不会是因为猎月……」 「哈哈……哈!原来你知道这么多啊。那这样就更容易说明了。没错,正是猎月熊夺走了我们的住处。以古语来说,就是伊拉哇.威尔.牧黑德亨德。」 罗伦斯想起在祭拜蛇神的偏僻村落,曾看过一位修道士收集的多数古老传说。 赫萝像个老是哭泣的小孩子一样,深深吸了口气。 「发生那场灾祸时,我们族群的力量微弱,根本对抗不了。然后,如今时代已经改变,为了保护这里,必须仰赖新的力量。人类建立的结构太过细致,而我的羊蹄太粗了……」 有求于人时,想要表现得不会太卑微,又不会太强势,并与对方保持对等的立场非常困难。 拥有高傲自尊,却不会显得盛气凌人。 哈斯金斯接受一切事物的原貌,并在现状中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好几百年来,他一定都是这么走来的。 正因为如此,哈斯金斯才能够拥有这般气度。 「过去我们也遭遇过很多困难,但这次的难题,恐怕已经超出了我们能力的范畴。」 罗伦斯先看了信一眼,再看向哈斯金斯说: 「……这是国王发出的徵税通知吧?」 「在诸侯互争的那段漫长战乱时期……反而比较容易解决难题。战乱之中搬出我们那时代的论理,还有办法得到安宁。但是,漫长的战乱时期会使得土地荒废。要是修道院瓦解,我们就什么都没了。所以……我暗中帮助温菲尔一世统一这个国家。如果要说我做了什么错误决定,或许就是这件事情吧。」 比人类强悍且聪明、在人类席卷世界之前统治这个世界的存在。 经过时代不断地变迁,这种存在会遭到背叛,或许也成了稀松平常的事情。 「子女不可能记得父母之恩。孙子就更不用说了……我已经无法再站上公开的舞台了。顶多只能偶尔现现身,为他们的权威加持。」 「黄金之羊的……传说。」 「没错。不过,当中有几次是久未谋面的同伴来这里拜访我时,不小心被看见就是了。」 在笑不出来的地方说出笑不出来的玩笑话时,反而比较容易笑出来。 不过,如涟漪般的一阵轻笑声退去后,会更加凸显紧张感。 「虽然我很不擅长于数钱,但也知道修道院已经到了快要破产的地步。每次一被徵税,我们的薪水就会迟发。关系比较好的人还告诉过我们,修道院下次恐怕撑不下去了。」 「可是,这种问题……」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些什么了。如果只要用蹄子踩平、用牙齿磨平就能够解决,我也希望这么做……你是商人没错吧?人类把我们的同伴赶出森林或深山时,总会看见商人藏在暗处。拥有这种力量的人竟然跟狼亲密地谈天说笑……既然这样,当然只能仰赖……」 哈斯金斯叹了很长、很长的一口气。 「当然只能仰赖你而已。」 「可是──」 「拜托你。」 过去罗伦斯独自旅行了长达七年的时间。他曾有几次应受伤倒地的同伴的请求,帮对方送信给家人。 看见不愿想起的画面浮现在眼前,罗伦斯不禁噤声。 如果只是普通信件,罗伦斯愿意收下。 然而,他此刻拿在手中的,是国王发出的徵税通知。 「不行。」 就在罗伦斯说不出话来时,赫萝先开了口: 「不行。咱们不能冒这样的险。」 「赫萝……」 「做不到的事情就要老实说做不到。汝不是已经判断出跟这件事情扯上关系会有危险吗?咱们明天就要离开。如果明天不行,就后天离开。咱们是旅人,和这里一点关系都没有。」 赫萝滔滔不绝地说完后,只听见她急促而轻浅的呼吸声。 如果赫萝板著脸孔这么说,罗伦斯或许会生气,但罗伦斯之所以把哈斯金斯交给寇尔照顾,然后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子,并非因为生气。回过神来的赫萝看见罗伦斯站起来,缩起了身子。 赫萝脸上浮现难以形容的表情。 她抿著嘴的样子看起来像在生气,也像因为悲伤而嘴唇颤抖。她缩起肩膀,握紧拳头,脸色一片苍白。 罗伦斯不忍心看见赫萝这般模样。 他知道赫萝是因为忌妒,才会有如此反应。 「怎、怎样?汝啊,咱说错了吗?汝说过会有危险,所以咱才提议要离开。现在汝却要接受那家伙的请求──」 「赫萝。」 说著,罗伦斯握住赫萝的手。赫萝抵抗了两、三次后,安静了下来。 泪珠不停从赫萝脸上滑落。 赫萝心里明白自己的发言太过幼稚。 因为彼士奇帮忙建造故乡的对象是人类,所以赫萝还忍受得了。 但对象换成是哈斯金斯,那就不一样了。 而且,使得哈斯金斯失去故乡的凶手,与毁灭约伊兹的凶手同样是猎月熊。 「年少的狼啊……」 哈斯金斯投来话语。 「你的故乡也是被那些家伙毁灭的啊?」 赫萝那参杂忌妒、羡慕以及不安情绪的目光变成一片混浊,看向了哈斯金斯。 「我们建立新故乡的过程并不容易。我们化身成人类,尽量不让人类注意到我们,也不让人类记住我们,假扮成牧羊人一路生活过来。为了守住这里的土地……我们早就下定决心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咱也做得到!」 尽管这么怒吼著,赫萝的声音却显得微弱。 她的声音变得沙哑而发不出声来。 「要是能够找回……咱故乡……约伊兹……咱也会……」 「瞧你的反应,应该是没有和熊交战过吧?你是说自己有赌上性命与熊一战的决心?」 赫萝的脸上浮现了满满的怒意。 她一定觉得哈斯金斯是在瞧不起她。 然而,面对龇牙咧嘴的赫萝,哈斯金斯却一直保持沉稳镇静的态度,注视著赫萝泛红的琥珀色眼珠。 「那些家伙来到我的故乡时,我逃跑了。我死命地逃跑,因为有太多同伴需要我保护。我带领著同伴们死命逃跑。就是到了现在,那一刻还是历历在目。那天晚上,巨大满月浮于半空。辽阔草原另一端可看见山脊线,又圆又大的月亮在山脊线上方发出皎洁光芒。我们在草原上奔逃,死命地想要逃离那片我们每天吃草的肥沃草原。」 哈斯金斯的身体变得更加虚弱了。只要一直保持人类模样,想必他与赫萝一样必须受到人类身体的限制。 明明如此虚弱,哈斯金斯却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 彷佛地炉里的热火融化了藏在他心中的无数思绪。 「那时,我回头看向故乡的方位。然后,我看见了。我看见身躯庞大得彷佛能够坐在山脊线上的巨熊身影……那一幕美极了。就是到了现在,我还是这么认为……那巨熊发出嘶吼声,高举手臂猎月的那一瞬间,让我至今难忘……」 这是发生在遥远的时光尽头、对人类而言遥不可及的事情。 在那时代,世界仍笼罩著黑暗,并且受到精灵统治。 「到了现在,一切都变得教人怀念。那巨熊是我们世界的最后王者。那是靠力量以及雄伟体格支配一切的时代。如今我的恨意也消失了,只剩下怀念的感觉……」 对于没能够加入当时的历史,只能在经过几百年后的现在,才得知故乡已不存在的赫萝来说,或许此刻顶多只能勉强挤出有些孩子气的笑容。 「汝、汝这个逃亡者,还好意思说早就下定决心,笑死人了。」 赫萝的反应就像小孩子在赌气一样。 然后,年岁已高的哈斯金斯轻易地做出反击。 「为了融入人类世界,我吃了肉。到现在已经有好几百年了。」 「!」 赫萝的目光移向挂在皮绳上晾乾的肉乾。 那是什么肉呢?与哈斯金斯一起用餐的热锅里放进了什么肉呢?几声急促的呼吸声后,赫萝突然吐了出来。 罗伦斯不确定赫萝是想哭,还是想像了与哈斯金斯做出相同事情的自己。 哈斯金斯为了扮成牧羊人,甚至能够若无其事地吃下羊肉。 赫萝做得到同样的事吗? 「为了拥有这里,一路来我舍弃了很多东西,也跨过了不能跨越的界线。然而,万一失去了这里,恐怕就再也找不到让我们安住的地方。」 哈斯金斯的这句话不像是在责备赫萝。 反而像是为了借助罗伦斯的力量,诚心诚意地说明和请求。 然而,对于哈斯金斯在这里建造故乡的事实,赫萝不禁感到忌妒。 看见有人拚命努力打造出自己失去的东西,赫萝不禁感到忌妒,而赫萝也知道自己这样的情绪既任性,又愚蠢。不仅如此,她甚至打算撇下想守护新故乡的人。 如果赫萝觉得哈斯金斯的发言像在责备她,那也是因为她自己心虚。 在理性与情感之间挣扎的赫萝,最后选择了逃避。 赫萝像个孩子般哭了出来,她的手被罗伦斯握住,就这么瘫倒在地。 哈斯金斯等到罗伦斯抱住赫萝的肩膀后,才缓缓开口说: 「……面对现在的世界,你怀里那只年少的狼一定也遭遇过许多痛苦的回忆。累积了难以估计的幸运后,她好不容易能够与心地善良的人类一起旅行。我能够了解她不愿意放弃这份幸运的心情,也能够了解她想守护的心情。但是……」 说著,哈斯金斯缓缓闭上眼睛。 「我也不愿意放弃这里。这块好不容易才到手的……安宁之地……可是……」 看见哈斯金斯停顿下来,寇尔慌张地用手按住他厚实的胸口。 不过,看见寇尔安心地松口气,罗伦斯知道哈斯金斯没什么大碍,只是用光了力气而已。 罗伦斯听著木柴燃烧发出的声音以及赫萝啜泣的声音,再次把视线移向哈斯金斯交给他的徵税信。 照信上所写的徵税方法,修道院很难拒绝缴税。 拒绝缴税的最佳方法就是主张自己根本没有资产,但国王选择的徵税方法,可说是不管对方用了什么方法刻意隐瞒,也会变得毫无意义的最终手段。 这种徵税方法不难看出国王的坚定决心,想要若无其事地避开徵税,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只要表现出一丝犹豫,想必国王就会立刻派兵前来。 说不定国王一开始就是抱著这样的打算。 赫萝曾经说过一个族群如果有两个首领,就会相处得不好,这样的道理同样可以套用在统治国家上。修道院拥有广大土地及权威,对国王而言,这样的存在肯定相当碍眼。 缴税会灭亡,不缴税也会灭亡。 必须把修道院从这样的绝境里解救出来。 而且是由身为一介旅行商人的罗伦斯来解救。 「这根本不可能……」 听到罗伦斯脱口而出的话语,寇尔有所反应地抬起头说: 「不可能吗?」 寇尔也是为了保护故乡,而勇敢跨出了界线。 他的眼神比平常更认真,甚至有责怪罗伦斯的感觉。 「……旅行到一半时,遇到了意外。因为前一天下雨,路面到处都是泥泞。」 听到罗伦斯突然莫名其妙地扯开话题,寇尔脸上难得浮现忿怒的表情。 罗伦斯是个商人,而商人总喜欢打烟雾仗。 从寇尔的表情,罗伦斯感觉得出来他想这么说。 「走在最前头的马车掉进了沼泽。我们急忙追上一看,发现幸好驾著那辆马车的商人还活著。那商人自己也很不好意思地仰卧在地。虽然那商人受了伤,但应该没事才对。我们抱著这样的想法,想要抱他起来,结果发现……」 罗伦斯抚摸著还在抽泣的赫萝背部,转向寇尔说: 「他的肚子破了一个大洞。应该是被树枝刺穿的。他本人也是在看到我们僵住脸后,才发现自己的肚子破了一个大洞。他露出僵硬的笑容要我们救他。可是,我们不是神明。我们能做的只有留在原地,送他最后一程。」 世上有些事情根本无力改变。 而且,这是非常理所当然的事情。 罗伦斯叹了口气后,继续说: 「我当然会同情他。但是,我也知道应该会帮助我们的神明经常不见踪影。所以,我会告诉自己『幸好不是我遇到这种不幸』。」 「这太……」 「这是人之常情。然后,送完不幸的他最后一程后,我会重新站起来,并且继续旅行。这时候我会从他的马车上抢走拿得动的货物。」 罗伦斯扬起一边嘴角,补上一句:「还会说一声『赚到了』。」 寇尔的脸庞一阵抽动,似乎就要从喉咙深处挤出什么话语,但最后什么也没说。 他低下头,重新帮哈斯金斯擦拭起湿润的头发和胡须。 遇到让人难过又无法改变的事情时,只要埋头于眼前的工作,就能够多少获得解脱。 罗伦斯忘了自己是在几岁时明白这样的道理。 他一边这么想著,一边抱起在他怀里安静下来的赫萝。罗伦斯抱著不知道是哭累而睡著,还是情绪太激动而晕过去的赫萝前往隔壁房间。 屋外风雪交加,因为白雪早已填满墙壁和木窗的缝隙,所以屋内反而没有那么冷。 赫萝像发烧了一样,不停发出急促而轻浅的呼吸声。或许是在作恶梦吧。如果不是在作恶梦,就是因为良心受到谴责而喘不过气来。 让赫萝躺在床上后,罗伦斯心想还要照顾哈斯金斯,于是准备离开赫萝身边。这时,赫萝抓住了他的袖子──她微微张开眼睛,拋开羞耻心、名誉,以及一切一切,用眼神要求罗伦斯陪在身边。 虽然不确定赫萝是否还清醒,但罗伦斯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后,赫萝便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不久,罗伦斯一根一根地缓缓拨开赫萝抓住他袖子的手指。 在地炉里的赤热炉火照亮下,寇尔在隔壁房间拚命地想要帮哈斯金斯脱去外套。 两人之间不仅体重差距甚大,而且寇尔本来就没什么力气。 罗伦斯沉默地伸出手帮忙后,寇尔虽然没有道谢,但也没有拒绝。 「如果只是思考一下,还不会有危险。」 寇尔在惊讶之余,并没有反问什么。 他抬起头,停下了手边动作。 「那边拉一下。」 「啊!是、是!」 「如果只是思考可能性,还不会有危险。因为目前应该只有我们知道这封信的内容。」 两人从哈斯金斯收在房间角落的私人物品当中,找出衣服帮他穿上,脱去他湿漉漉的鞋子。 「这么重要的信件,我不认为会只送出一封。等暴风雪停了后,想必会有其他人把信送到这里来。这么一来,就表示我们还是有一些选择。」 要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其他人?如果要,要告诉谁? 「修道院可能获救吗?」 「这我就不敢保证了。不过,我们可以预测状况。修道院已经被逼到了绝路,而国王方面也是。假设双方都只能做出接近极限的选择,那他们的选择就呼之欲出了。而且,这件事情的主角除了国王、修道院,还有鲁维克同盟。」 寇尔屏息凝视,接著战战兢兢地问道: 「不用管赫萝小姐吗?」 所谓核心问题就像伤口一样,如果碰触到了,对方不是痛苦呻吟,就是忿怒发狂。 而罗伦斯属于前者。 「……赫萝应该是觉得无法忍受,又无法坦率接受事实,在无所适从的状态下,才会说出那种话。只要状况允许,她应该会愿意帮忙。别看赫萝那样子,其实她有时候心地挺善良的。提醒你一下,这时候应该要表现出吃惊的样子。」 为了避免冻伤,寇尔用布料在脚上裹了好几圈,然后在地炉里放进更多木柴。 这时,寇尔总算一脸疲惫地露出笑容。 「那家伙应该知道自己的忌妒心有多么丑陋。而且,看见哈斯金斯的决心,赫萝一定觉得自己简直像个小孩子。身为贤狼的自尊想必受到了重创。」 说到爱面子和意气用事,赫萝绝不输任何人,但她还是懂得什么时候该开玩笑,什么时候该认真。 对于摆出认真态度的赫萝,就是罗伦斯也必须表示敬意。 「以前我曾经跟赫萝说过。」 「说过什么呢?」 「我说,解决事情的方法可以有好几种选择。不过,解决完事情后,我们还是要继续过活。既然这样,比起选择能够最轻易解决事情的方法,更应该选择事后能够让我们舒服安心过日子的方法。」 寇尔用棉被团团裹住哈斯金斯,让吹来的寒风无法轻易灌进他身体。 最后寇尔用布料包住木柴,放在哈斯金斯头底下取代枕头,完成了看护。 「听到我这番话,那家伙一副死了心的模样回我一句『大笨驴』。不过,如果赫萝不顾哈斯金斯而继续旅行……她能够安心入睡吗?」 寇尔一定想像了赫萝大口吃饭喝酒,然后像小狗或小猫一样慵懒熟睡的模样。 看著千辛万苦得到第二故乡的人就快失去故乡,自己却弃而不顾──罗伦斯不觉得在这之后,赫萝还能够如此悠哉过活。 寇尔用力摇了两次头。 「而且,你就更不用说了吧。」 罗伦斯笑笑后,寇尔一副心事被揭穿的模样僵著脸,难为情地垂下头。 就算罗伦斯与赫萝都舍弃了哈斯金斯,寇尔一定不会舍弃他。 「不过,到目前为止我说的都是感情方面的论点。」 「到目前为止?」 看见寇尔瞠目结舌的模样,就算对象不是赫萝,罗伦斯也有种想要紧紧抱住他的感觉。 只要和寇尔相处,就很容易让人表现出自信及虚荣心。 「我是个商人啊。如果得不到利益,就不会采取行动。」 「……您的意思是……」 「关键在于这张徵税通知。如果相信哈斯金斯说的话,还有彼士奇他们的判断,这张徵税通知将会铲除修道院的一切。这么一来,这就会是个大好机会。听说大浪到来之前,潮水会完全退去,这时就可以把海底看得一清二楚。这么一来,就会怎样?」 寇尔立刻这么回答: 「也会发现藏在海底的藏宝箱,是吗?」 「没错。如果真有藏宝箱,修道院应该没办法彻底隐瞒才对。这对赫萝原本的目的,也不是完全没有帮助。至于要不要靠武力夺取,就看赫萝怎么决定了。」 寇尔点了点头,然后松了口气地瘫坐下来。 「我没办法像罗伦斯先生这么有技巧。」 寇尔应该是指罗伦斯能够从多种观点来思考事情。 罗伦斯没出声地笑了笑,然后耸了耸肩。而他这样的反应并不是在演戏。 如果赫萝在场,一定也看得出来。 因为没有什么人能对自己说谎。 「夜晚还很漫长,也正好起了火。寇尔……」 「是。」 「我需要你的智慧。」 「是!」 寇尔大声回应后,急忙摀住嘴巴。 罗伦斯马上准备好纸与笔,开始拟定计画。 想要捕捉到小飞虫的振翅动作或许很难,但如果是拥有雄伟躯体的老鹰,就能数出拍动翅膀的次数。 比起小规模组织,大规模组织的行动也更容易做出准确的预测。 如果对方还被逼到了绝路,那更是容易预测。 不过,目前掌握的情报太少了。 目前得知修道院财政窘迫,国王方面肯定也因为内政失败而国库枯竭。再加上国王的徵税手段──以及修道院想必无法熬过这次徵税的预测。 己方未知的情报,则是修道院究竟扣著何种形式的最后财产。 修道院到底是如罗伦斯等人所推测般拥有狼骨这类高价的圣遗物?还是持有现金? 写出这几点事实后,只填满了纸张上半面。 剩余下半面就用来写出罗伦斯等人能做的选择。 也就是告知徵税一事的对象。要告诉同盟的人吗?还是修道士?或者应该保持沉默呢? 而接下来,针对应该如何处理狼骨情报的问题,也有著一样多的选择。 罗伦斯等人能选的路看似很少,又好像很多,不知道的事情亦然。 就算知道修道院财政窘迫得甚至无法熬过徵税,也不知道修道院是顽固地反抗国王,还是当一只顺从小羊,屈服于国王的军力。 以常识来思考,修道院会只凭一己之力来解决的可能性为零。 修道院应该只能够选择向同盟提议,藉由巧妙地慢慢提供情报给对方的方式,也从对方那里获得情报,然后在这般局势之中挺进。 这么做当然会有危险。 不过,也不是没有胜算可言。 毕竟现在咬住修道院喉咙不放、绞尽脑汁想咬修道院一口的对象,不同于只懂得把猎物啃得连骨头都不剩的佣兵集团。 同盟懂得怎么收割小麦,同时也懂得怎么增加小麦产量。他们知道比起一次大捞一笔,永续持久的小收入更加重要。 而且,为了让移民顺利进行,必须让土地保持安定,所以对同盟来说,修道院能否存活是优先度极高的问题。 罗伦斯与寇尔花了整整一晚,把能想到的可能性从头到尾思考了一遍。两人思考每一种可能发生的事态,并讨论值不值得放手一搏。两人能够一直保持头脑清晰,肯定是屋外的暴风雪,以及天明前的低温发挥了效用。不然就是罗伦斯身为独当一面的商人,对于世间结构已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再不就是因为有寇尔帮忙,才会如此顺利。 等到地炉里熊熊燃烧的炉火化为无声炭火时,罗伦斯两人终于想出了无懈可击的最佳选择,并写在纸上。 罗伦斯眼前浮现了赫萝的开心表情,以及哈斯金斯的惊讶表情。 这个方法就是── 「……唔。」 罗伦斯得意洋洋地在赫萝面前说出结论── 就这个瞬间,罗伦斯忽然醒了过来。 炭火燃烧的声音和雪花飘落的声音非常相似。 听著「啪啦、啪啦」的声音,罗伦斯能够大致推算自己睡了多久。 罗伦斯唯一不明白的事情是,直到刚才都还确实存在的最佳选择,究竟是什么样的方法。 不,其实他心里很明白。 那是一场虚幻的梦。是一场梦就算了,罗伦斯还露出了自己作了这种梦的表情。 「大笨驴。」 直到刚才,罗伦斯都趴在放了纸张写字的木箱上睡觉,当他挺起身子时,蹲在地炉旁的赫萝丢来这么一句。 赫萝的声音听起来比教会钟声更加清脆悦耳。 罗伦斯伸了一个大懒腰后,觉得脖子疼痛极了,他心想可能是睡姿太奇怪的关系。 「真是个大笨驴……」 罗伦斯发现肩上披著两条棉被。 他看见寇尔在别著脸、不停骂著「大笨驴、大笨驴」的赫萝身边缩成一团,那模样像是紧抓著赫萝尾巴不肯放手。 或许是哭得发肿的脸在消肿后形成了反效果,也或许是连长袍也没穿的单薄打扮之故,赫萝的脸看起来消瘦甚多。 不,赫萝显得消瘦不是外表上的问题,而是和她散发出来的气息有关。当罗伦斯惊觉时,听到赫萝夹杂著叹息声说: 「咱非常幸福。」 赫萝的话语和表情明明不一致,听起来却比赞扬泛著油光的羊肉多么美味时,更像发自内心的话语。 「这世上明明有那么多无法顺心如意的事情。」 寇尔半张著嘴巴,别说是打鼾声,甚至听不到呼吸声,那模样乍看下就像死了一样。 不过,当赫萝轻轻抚摸寇尔的头时,他像是感到很痒似的缩起脖子。 「我们的神明告诉我们要与人分享东西。」 「即使是幸运也要分享?」 赫萝兴味索然地问道。 如此冷淡的反应,让罗伦斯甚至有种如果回答得不够得体,赫萝可能会冷漠地叹口气,然后再也不跟他说话的感觉。 「幸运也要。当然了,我自认有好好实践这件事情。」 「……」 「你那尾巴我也分给了寇尔享用。」 看到罗伦斯板起了脸孔这么说,赫萝一副被打败了的模样,只在嘴角浮现笑意,然后迅速把视线移向木窗。 「咱觉得身体发烫得像被火烧一样。」 「是因为……」 罗伦斯原本打算开玩笑地说:「是因为听到我说的话吗?」但终究没有勇气说出口。 不过,察觉到罗伦斯没说完的玩笑话后,赫萝似乎意外地开心。 赫萝抽动了一下耳朵后,没回头地抖著肩膀在笑。 「不过,不管是什么存在,都一样有著独占一切的想法。咱已经很久不曾因为某人拥有某样东西而如此忌妒了。这反而让咱觉得痛快。」 罗伦斯没有立刻接话,而这是为了强调自己接下来要说玩笑话。 「能够像小孩子一样说那么多任性的话,当然会很痛快吧。」 赫萝不是那种看见对方拚命恳求,还能够一脚踹开对方的家伙。 即使是对自己不利、会让人生气的事情,一旦受人请求,就无法拒绝;正因为赫萝是这种个性的人,才会在帕斯罗村待上好几百年。 「不管是人类还是羊,脑袋里想的事情都一样吶。」 「那当然了啊,连我跟你都能够吵架了。」 「嗯。如果不是争夺相同的东西,用相同语言互骂,以相同视线高度互瞪,就不算是吵架。」 赫萝坐著抚摸寇尔的头,当她时而笑开怀、时而多话时嘴边会涌出白色气息。那股文静中带有气质,甚至散发出优雅气息的姿态,如果说是像守护森林的女神,确实很容易说服人。 或许是此刻的她露出与怠惰或堕落扯不上边的纤细身形,与穿了好几件衣服时的圆滚滚模样完全不同,才会给人这种感觉吧。 罗伦斯面对的不是索求体贴的柔弱女子,而是走过漫长岁月、寄宿在麦子里的贤狼化身──赫萝。 「我多少有一些智慧和经验。而寇尔有冷静的思绪和构想力。」 「咱有什么?」 「你有义务。」 罗伦斯这么回答。 「你有义务让与我的旅行化为美谈永远流传下去。狼群为羊只挺身相助的故事,不正是最好的题材吗?」 为了让权威以权威的形式存在,必须以稳固的价值观来支持。 对自己说过的事情负责,就是最符合这般原则的表现。 赫萝咧嘴露出尖牙,从上下咬合的尖牙缝隙间,涌出了大量的白色气息。 罗伦斯看到了一张相当愉快的笑脸。 那是一张像是在讨论该如何恶作剧、显得孩子气的天真笑脸。 迷了路而被山贼追赶到森林之中时,如果有神明以外的对象能够依赖,那一定是露出这种笑脸的家伙。 「有胜算吗?」 罗伦斯无言地耸了耸肩后,把垫在脸颊下的纸张递给赫萝。赫萝看了罗伦斯的脸,轻轻笑了出来。罗伦斯心想脸颊上可能沾到了墨水。 「咱对自己的机灵反应还有那么点自信,可是……这种事情咱就不擅长了。」 赫萝应该是指全方位的思考模式。 因为事到紧要关头时,赫萝可以使用蛮力,所以根本没必要事前仔细考量。 「不过,以前有位佣兵指挥官这么说过。他说,不可能以一种方法持续打赢所有战役。配合对手改变战术,才是最强而唯一的必胜法。然后……」 「然后什么?」 「只有神明才能做到这件事。」 罗伦斯开了一个坏心眼的玩笑。 赫萝一副彷佛在说「你给我记住」似的模样,微微倾著头。不过,她的表情看起来似乎不是真的那么生气。 「重点在于修道院有没有咱们在寻找的骨头。而他们拥有的可能性极高。」 「没错。和彼士奇所说的内容最契合的,就是骨头这个关键。」 「汝等应该支持的对象不是修道院,而是汝混熟了的那些家伙呗?世上最可怕的事,莫过于跟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家伙联手合作吶。」 赫萝在说话的同时,让眼睛以飞快的速度追著纸上的文字跑。罗伦斯在纸上写了与寇尔的对话内容,不过那字体相当潦草。 过去曾经因为赫萝扯谎说自己不识字,而造成一场大骚动,现在看见赫萝的表现,罗伦斯不禁心想赫萝的识字能力说不定在他之上。 「说得也是。而且,同盟的人也不是笨蛋,既然同盟有像彼士奇这样的成员,就表示他们希望这块土地能够安定且繁荣。哈斯金斯先生他们的居住场地或许会变得狭窄一些,但目的应该不会与同盟相差太远。」 赫萝稍微垂著眼睑,像个身分高贵的妇人在眺望珍贵宝石似的,望著躺在地炉旁睡觉的哈斯金斯。 不过,发现自己的举止被罗伦斯看见后,赫萝便转向罗伦斯露出难为情的笑容。 虽然没有勇气向赫萝确认,但罗伦斯猜测赫萝与哈斯金斯之间应该有著超出外表的年龄差距。赫萝不仅相当重情义,有些地方还显得特别重人情,所以不管对方是羊还是其他存在,只要是年长于赫萝、经验丰富的对象,相信赫萝都会表现出敬意。 虽然赫萝对自己向对方伸出援手的事实表现出有些得意的样子,但或许也同时感到别扭。 「那么,旅行商人克拉福.罗伦斯可有自信完成这件任务?」 因为赫萝很少呼唤罗伦斯的名字,所以光是听到名字,就让罗伦斯有种得到奖赏的喜悦。他不禁觉得自己这样的反应或许是一种病态。 罗伦斯也露出了自信满满的笑容。那就像准备参加一口气喝下烈酒的比赛、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对手似的笑容。 他稍微做了一次深呼吸后,缓缓答道: 「从对方的立场来说,狼骨应该也是相当重要的关键。照理说,狼骨几乎是唯一指向真相的情报,对方应该会慎重看待这个情报;而越是有可能打破现状的强力情报,就会越受重视。就是在这般状况下,像我这种旅行商人才有机会出手。」 「汝确定是这么回事?这真的是正确情报?真的没问题吗?真的吗?汝敢保证?那咱就相信汝喔。」 赫萝边笑边像小孩子一样不停丢出问句。 罗伦斯一一回应了每个问题,同时用手肘倚著木箱,摆出优秀商人的姿态说: 「我会提供确证给您,但相对地,方便也让我询问几个问题吗?」 「那个徵税什么的问题,会让对方的时间变得紧迫。」 「我想这问题一定会被放上谈判桌。一旦让其他的徵税信使抵达这里,就没有多少时间可利用了。要是一直拖拖拉拉下去,连利益本身都会消失不见。所谓为了更大的利益,只好牺牲小利益了……」 「哼。」 赫萝彷佛在嘲笑罗伦斯预测得太乐观似的哼了一声,然后一脸无聊地别过脸去。 「可行呗。」 赫萝把纸张塞还给罗伦斯说道。罗伦斯表现得像收到国王诏书的贵族一样,小心谨慎地卷起纸张。 「那么,就这么决定了。」 这句话让罗伦斯变回了商人。 此刻的他是合约的仆人,是货币的俘虏。 同时,他也是在暗地里操控人类世界的地下王族成员。 「好了。」 整理胡须、梳理头发、竖起衣领。 在执行生意计画之前,一切永远都是完美的。 然而,谁都知道计画永远赶不上变化。 第一个难关是以狼骨情报为诱饵,设法让鲁维克同盟上钩。 如果没有成功达成这项任务,那整个计画就到此为止了。 「那我出发了。」 从旁观角度来看,罗伦斯肯定就像个准备前往巨人巢穴的小矮人。 但是,罗伦斯初当上旅行商人时,也觉得四周的商人都像大巨人。但在这群大巨人之中,罗伦斯还是顺遂地走到现在,这次肯定也能够顺利达成任务。在赫萝与寇尔的目送下,罗伦斯离开了牧羊人的宿舍。 可能是在暴风雪中强行前进留下了后遗症,哈斯金斯的身体状况依然没有好转,但听见罗伦斯愿意协助后,脸颊明显变得红润不少。 哈斯金斯一直隐藏身分,在暗地里支撑著修道院。所以在修道院里,他必须与其他牧羊人是相同的存在。 哈斯金斯说过,自己只能够依赖罗伦斯──看来此言不虚。 屋外仍是风雪不断,建筑物几乎完全被白雪覆盖,只有屋檐下的部分勉强还看得见石墙或木墙。 然而,尽管天候如此恶劣,商人似乎还是静不下来。 罗伦斯好不容易抵达同盟固定利用的旅馆时,也看见一名商人正好从对面建筑物跑了过来。 「哟?没想到这种天气一大早还有客人前来。」 「是啊,因为天气越恶劣,越是发财良机嘛。」 「哈哈哈!说得真对。」 这人似乎是鲁维克同盟的成员,他毫不犹豫地打开大门,迅速走进旅馆。 罗伦斯也跟著走进旅馆,随即听到入口处旁的商人询问说:「你来找拉格啊?」 罗伦斯在这里俨然已是个老面孔。 「我心里在想什么,脸上写得这么清楚啊?」 罗伦斯一边摸自己的脸,一边说道。男子听了,笑著告诉罗伦斯说:「那家伙在笔耕室。」 想起守在资料室入口处的男子感觉就像个神学士,罗伦斯心想:「原来如此,用笔耕室来形容也没错。」 「谢谢。」 「你要找他谈生意啊?」 这是商人们的寒暄话。 罗伦斯笑嘻嘻地回答说: 「是啊。谈一个能够赚大钱的生意。」 不久后,罗伦斯再次走出雪花纷飞的屋外,往彼士奇的工作场所走去。 来到一楼入口处,果然看见了那名像神学士的男子。罗伦斯说出想要拜访彼士奇的目的后,男子也没问罗伦斯名字,便往里面走去。 男子的任务,说不定是监视其他敌对同盟有没有派人前来。 罗伦斯这么想时,男子回到入口处,并沉默地指向里面。 向男子致谢后,罗伦斯朝向里面的房间走去。 这时,彼士奇已打开房门等待罗伦斯前来。 「早安。」 「早安。怎么了吗?」 彼士奇说著,邀请罗伦斯走进他的个室,然后背著身子关上房门。 看见罗伦斯冒著这恶劣天候前来,想必彼士奇也知道他不是来闲话家常。 罗伦斯拍了拍走进这栋建筑物时没拍乾净的雪花,并咳了一声掩饰紧张感后,堆起了商谈用的笑容说: 「老实说,昨晚发生了让我非常在意的事情。」 「非常在意的事情?啊,先请坐吧。」 在彼士奇拉出的椅子坐下后,罗伦斯揉了揉鼻子下方。 罗伦斯让视线落在手上,并且不停反覆张开又握起拳头的动作。这样的表现或许显得刻意,但他觉得有些做作反而比较好。 「因为实在太离奇,所以我想到后就睡不著觉了。您看!」 说著,罗伦斯指向自己的眼睛下方。 商人如果顶著黑眼圈前来商谈,不是会被对方识破弱点,就是会让对方起疑。 话虽如此,彼士奇却反而开心地笑著说:「真的呢。」 屋外下著大雪,而状况陷入胶著。 在这种时候,离奇的事情反而比较适合当成酒席上的助兴话题。 「到底是什么事情呢?您该不会是找到攻破修道院的入口了吧?」 罗伦斯把握这个瞬间,一口气反击说: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两人彼此僵著笑脸,时间不知道就这么过了多久。 彼士奇没有改变表情地揉了几次手后,默默地站起身子,并打开房门确认外面状况。 「然后呢?」 房门都还没关上,彼士奇便急著这么反问,看得出来他也是个演技精湛的演员。 「您知道越过温菲尔海峡的对岸,有个叫做凯尔贝的港口城镇吗?」 「我知道。凯尔贝是南北两地的贸易中枢。虽然我没有实际在凯尔贝买卖过商品,但那里的三角洲是个好地方。」 「没错。您知道两年前在凯尔贝盛传的无稽之谈吗?」 彼士奇是过著旅行生活的商人,或许不知道这个传言。 虽然罗伦斯这么猜测,但彼士奇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然后用手摀住嘴巴。 彼士奇的举动想必是为了掩饰差点露出的本性。 「我记得好像是……有关异教之神……的骨头吧?」 「没错。是狼骨。」 彼士奇没有看向罗伦斯,而是注视著别的方向进行思考。 当彼士奇再次看向罗伦斯时,露出了带有戒心的眼神。 那眼神彷佛在说「没想到你真的会说出这么离奇的事情」。 「狼骨怎么了吗?」 彼士奇会这么轻描淡写地问,如果不是觉得罗伦斯蠢,就是觉得难以置信。 即便如此,罗伦斯还是顺势回答说: 「假设修道院买了狼骨,会怎样呢?」 「……修道院?」 「是的。只要用得巧妙,就算是异教之神的骨头,也能够用来提高神明的威严;可以藉此来说服聚集在修道院圣堂议会、求助于神明的那些人士。此外,修道院还可以把狼骨视为投资对象,如此一来,那些想突破僵局的人士也能继续坚持他们的主张。」 听完罗伦斯的发言后,彼士奇闭上眼睛,露出了苦涩的表情,而这并不代表他打算认真地考虑这个提案。 彼士奇是在思考要怎么回答,才不会对罗伦斯造成刺激。 「虽说羊毛业绩年年下跌,但想必是累积了好一段时间,才会造成现况。所以,修道院应该在几年前,就选择了一种方法来保护财产。毕竟温菲尔王国的货币似乎持续在贬值。保护财产的方法就是先使用这些货币买下物品。可以的话,最好是买下在任何国家都能有同等价值的物品。只要这么做,即使过了几年,温菲尔王国的货币暴跌,修道院还是能以外国货币变卖狼骨,然后把现金带回温菲尔王国。这么一来,就像我们在那个港口城镇能够投宿在高级旅馆一样,修道院也能在温菲尔王国继续当大爷。」 对于罗伦斯口沫横飞的说明,彼士奇诚实地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您觉得这点子如何呢?」 听到罗伦斯这么继续追击,彼士奇轻轻扬起手掌。 彼士奇的手势是要罗伦斯等一下。那举动彷佛在说:「我已经惊讶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在那之后,彼士奇咳了三次,才好不容易开口说: 「罗伦斯先生……」 「是。」 「的确,您提出的点子似乎不难成立。」 「我就说吧。」 罗伦斯喜孜孜地笑著说。 他也知道额头上已经了冒出汗珠。 「可是,我们是鲁维克同盟。呃……这虽然很难以启齿……」 「什么事呢?」 赫萝如果在场,肯定会被罗伦斯的演技吓著。 「那个,算了,我就老实说吧。对于这个可能性,我们老早就考虑过了。」 「……咦?」 「这个传说很有名。而且啊……」 彼士奇一副忍无可忍的模样,他用咳嗽掩饰著自己的情绪,并无奈地叹了口气。 「真的有很多人──我们许多的优秀同伴绞尽脑汁思考过了。」 罗伦斯保持探出身子的姿势,陷入了沉默。 彼士奇摊开两边手掌,略微斜著眼睛观察著罗伦斯的反应。 罗伦斯先别开视线后,再看向彼士奇,然后再次别开视线。 屋外一阵强风吹过,木窗随之喀喀作响。 「我们的结论是根本没有那种东西。这个传说风靡各地的时候,我们有个同伴正好在凯尔贝,他透过在凯尔贝有门路的商行做了调查,结果发现只有某家商行抱著不太认真的心态在寻找骨头。而且,凭那家商行的规模,根本买不起真的圣遗物,而且他们也没有资金来源。这只是一种沽名钓誉的行为。有些人偶尔会做出这样的行为。大多是在酒席上为了爱面子或开玩笑,才会这么做。」 彼士奇或许是在生气,才会如此多话。 他可能是在气罗伦斯害他白白浪费了时间。 也可能是在气自己太愚蠢,居然对罗伦斯抱著期待。 罗伦斯无言地在椅子上重新坐好,来回地搓揉双手或张开手掌。 尴尬的沉默气氛降临。 「这只是个无稽之谈。」 最后,彼士奇显得不屑地说道。就在这个瞬间── 「如果这不是无稽之谈呢?」 这时如果没有展露笑容,罗伦斯的演技就太差劲了。 罗伦斯压低下巴、抬高视线,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您别开玩笑了。」 彼士奇有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虽然他表面上故作镇定,但罗伦斯当然不会错过他的反应。 彼士奇若无其事地擦了一下手掌心。 「我是不是在开玩笑,就交由您来决定好了。」 「不是啊,罗伦斯先生,您别这样啊。要是我的应对太不得体,那我向您道歉。因为我们的人真的集思广益了很久,我才会忍不住激动了起来。所以……」 「您要我别随便说说,害您失去冷静,是吗?」 摇晃的木窗不停发出喀喀声响,强风吹过时,也会传来雪花碰撞木窗的声音。罗伦斯正想著:「这声音真像海浪撞上船身时的声音」时,眼前的彼士奇已露出彷佛晕了船的表情。 彼士奇咬著嘴唇、瞪大眼睛,脸色变得苍白。 「一千五百枚。」 「咦?」 「您知道一千五百枚的卢米欧尼金币,要多少箱子才装得下吗?」 珍商行在教会骄傲地堆起箱子小山的光景,罗伦斯到现在还是历历在目。 彼士奇脸上浮现僵硬的笑容。 「罗、罗伦斯先生……」 他脸上的汗珠从太阳穴顺著脸颊滑落。 不管是神情、语调,还是眼泪,都能够靠演技表现出来。 但如果是汗水,就没那么容易了。 「彼士奇先生,您觉得如何呢?」 罗伦斯从椅子上探出身子,让脸贴近到甚至能够嗅出彼士奇昨晚吃了什么的距离。 现在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时刻。 如果现在没有完全咬住对方,就无法朝向下一个猎物伸出爪子。 「我希望透过您与同盟随时保持互动。」 彼士奇不可能不知道罗伦斯的意思。 他像个被小刀架著喉咙的巡礼者般,露出了恐惧的眼神凝视罗伦斯。 「我们能够突破目前这个僵局。而由您来负责这个重要的任务。这提议应该不会太差,对吧?」 「可、可是……」 好不容易开口说话的彼士奇口中,飘来了上等葡萄酒的香味。 「可是,您、您有证据吗?」 「无论任何时候,信用都是眼睛看不见的东西。」 罗伦斯露出微笑说道,然后缩回了头。 虽然彼士奇一脸狼狈,脸颊也即将泛红,但罗伦斯马不停蹄地说: 「修道院当然不可能愚蠢地把『狼骨』的商品名称大剌剌地记在帐簿上。他们应该会伪装成其他什么商品买进来才对。不过所谓万物万事皆无所藏匿,抱著『应该没有吧』的想法来查看帐簿时,或许不会发现什么可疑的项目,但这时如果告诉自己『一定藏有什么东西』来查看帐簿,应该就会得到不同的结果。您觉得呢?」 彼士奇没有回话。 他根本回不了话。 「事实上,我这边有能够让狼骨传说变得可信的东西。可是……老实说,对我这种旅行商人来说,这件事的规模太大了。如果我直接告诉同盟干部这件事,根本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相信。所以,我需要有人帮我美言几句。」 这是罗伦斯一路长途跋涉地运来商品,独自在村落或城镇推销而得的经验。 即使说出一样的推销词,只要在该村落或城镇有个与自己相同论调的友人,推销结果就会天差地远。 罗伦斯的个性再善良,也不会天真地认为只要说出事实,对方就一定会照单全收。 一个人推销时,就算是上等好货也卖不出去;但换成两个人推销时,就算是劣质商品也能够大卖。 这是现实,也是做生意的秘诀。 「可是……」 「请您想想。我可是在那个港口城镇得到了德志曼先生的信任耶──就凭我这个穷酸的旅行商人。」 彼士奇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看似痛苦地闭上眼睛。 据说在南方大帝国,有个在数十年之间,持续驻扎著稳固的强大权力和商业网的都市,据闻那个都市简直就像布下了天罗地网。 虽然罗伦斯没有去过那都市,但能够深刻体会到这句话的意思。 信用是眼睛看不见的东西。 虽然看不见,但绝对不容忽视。 「彼士奇先生……」 听到罗伦斯的呼唤,彼士奇的身体不停发抖,还有几滴汗珠从下巴滴落。 如果狼骨传说并非无稽之谈而是真有其事,协助罗伦斯就等于爬上了同盟内部的升迁阶梯。 然而,如果这情报只是疯狂旅行商人的胡言乱语,轻信对方的彼士奇将会跌入失败的谷底。 彼士奇要面对的不是天堂,就是地狱。如果两者加起来再除以二会等于零,或许只会是一场享受危险乐趣的赌局。但面对一旦失败就无路可退的选择,只要有充裕的时间,任谁都会犹豫起来。 而犹豫往往会让人心生恐惧。 「……这件事情……还是不……」 仅管认为罗伦斯说的话可能是事实,彼士奇还是一脸痛苦地吐出了这些话。 猎物就快逃跑了! 罗伦斯只能斩断彼士奇的退路。 「国王……」 罗伦斯以如针般尖锐的口吻说道,跟著在换气的瞬间感到犹豫。 如果说出了这件事情,那就真的无法回头了。 罗伦斯咽下口水,然后继续说: 「如果我说国王已经采取了行动呢?」 「什……咦?采取什么行动?」 「徵税啊。」 罗伦斯还是说出来了。 表情垮掉的彼士奇凝视著罗伦斯不放。 不同于外表上的呆滞,彼士奇的脑袋里肯定正以惊人的速度思考。 「叩」的一声传来,彼士奇从椅子上站起身子。 罗伦斯没有放过彼士奇。 「您去传达这消息能做什么?」 彼士奇死命地想要甩开罗伦斯抓住他手臂的手,而他想要前往何处再明显不过了。 不管是什么样的团体,对团体抱有归属意识会让人变成忠诚的狗。 彼士奇理所当然会想传达这重大的事实。 「要做什么……当然是要早一刻传达消息……!」 「传达后呢?讨论对策吗?」 「这与你无关!」 「你们明明早就无计可施了,你还要这么顽固吗?」 「!」 彼士奇停止了挣扎。 他痛苦的表情证明了他对这个事实有所认知。 「请冷静下来。这时就算把事实告诉同盟,也只能乾著急而已。等到新的徵税命令送达,修道院应该会破产吧。到时候他们不是跪在国王面前求国王大发慈悲,就是毅然地选择一死吧。不过,这时候如果指出修道院持有狼骨这个异端证据,您认为修道院会做出什么判断呢?」 修道院无法逃离土地,而土地无法逃离世俗权力。 如果修道院为了支付税金,而公然向试图干涉国政的鲁维克同盟请求协助,事态又会如何演变呢? 国王应该会以反叛为由,派兵前往修道院。 不过,就算走到这一步,修道院仍然是教会组织的一员,这可以为他们带来一丝希望。 这时如果有人指出狼骨的事实,修道院的最后希望就会如同遭到绑架一样。 听到「与国王或教皇为敌,哪一个比较可怕」的问题时,如果是教会相关人士,一定会回答后者。 而且,只有在修道院面临这般事态的时候,同盟才有机会乘隙而入。 「彼士奇先生,剩下的时间非常有限,而且机会只有一次。在这里陷入混乱之前,我们必须把这个虽然有些愚蠢,却相当有魅力的提案提给空闲的大人物们。就算当下得不到他们的同意,也能够先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等到陷入混乱时,他们就会比较容易注意到我们。毕竟人们溺水时,总会伸手去抓距离自己最近的东西。我很乐观地认为这件事情会成功。因为……」 罗伦斯绕过桌子,站到彼士奇面前说: 「我可以肯定狼骨确实存在。」 彼士奇愣愣地看著罗伦斯。 那视线不像在瞪人,而像是受到了吸引。 彼士奇的呼吸变得急促,肩膀大幅度地上下摆动著。 「彼士奇先生……」 听到罗伦斯的呼唤,彼士奇闭上了眼睛。 那举动看起来像是投降说:「就随你便吧」,但在闭上眼睛的同时,彼士奇开口了: 「证明徵税是事实的证据呢?」 猎物咬住了诱饵。 不过,还没有完全上钩。 罗伦斯压抑住想要跳起来的冲动,缓缓回答说: 「我和牧羊人们住在一起啊,当然能够最早发现掉在外头的东西。」 彼士奇紧闭双唇,用力吸入空气。他似乎是想要让脑袋清醒一下。 这样的反应,证明罗伦斯的话语确实吸引了彼士奇。 「什么时候?」 「昨天深夜。这也是我睡不著觉的原因之一。」 彼士奇紧咬著牙根,感觉都快听见他牙根嘎吱作响的声音。 如果徵税一事真是事实,在这个消息传出去的同时,这里就会像蜂窝遭到攻击一样变得一片混乱。 届时即使提出什么方案,对方也不会接受。 因为同盟这种东西,只凭一人之力是拉不动的。 凭彼士奇的智慧,应该知道这样的道理。 正因为期待著彼士奇的判断,罗伦斯才没有继续说话。 只要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就算要花一上整晚等待天平倾斜,商人也愿意。 在下雪天特有的宁静气氛之中,只有时间缓缓流逝。 彼士奇的额头冒出了汗水。 他缓缓张开眼睛,对著罗伦斯说: 「一千五百枚。」 「咦?」 「一千五百枚卢米欧尼金币要装多少箱子呢?」 罗伦斯忍不住放松了脸颊,但并非因为彼士奇的问题太蠢。 而是因为这代表著他们已经缔结了合约。 「我绝对不会让您后悔的。」 听到罗伦斯的话语后,彼士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先是十指交握并仰起脖子,再用双手粗鲁地擦去满脸汗水。 「哪怕一次也好,真想看看一千五百枚金币长什么样子。」 罗伦斯只能伸出手这么说: 「如果一切顺利,一定看得到的。」 「我衷心希望如此!」 罗伦斯顺利度过了第一阶段的难关。 # 第五幕 握手表示合约成立后,彼士奇便如闪电般展开行动。 毕竟彼士奇赖以维生的,就是把来自各地的小团体聚在一起,建立一座城镇或村落的工作。 相信比起罗伦斯,彼士奇更懂得在群体之中推动群体的窍门。 彼士奇没有兴奋而无谋地跑去找大人物们,告诉他们狼骨传说可能属实。 他认为首先该采取的行动是──增加同伴。 「口风紧且好奇心旺盛,眼力好又有空,就算不是率领一流商行的人,也会想要网罗这种优秀人才。或许是上天的旨意,这里聚集了很多这样的人才。」 事实上,如果没有做好事前调查,就把狼骨的事告诉决定同盟动向的干部们,只会被认为脑袋有问题而不了了之。 首先,必须与意气相投的同伴们做好事前调查。 「那么,可以麻烦您去安排吗?」 「没问题。我会在一、两天内检查所有帐簿。只要找到像是修道院在隐藏东西的线索,就算是要捏造事实,也难不倒我们。」 彼士奇露出了骄傲的笑容,那样的笑容反而让人心生信赖。 「这样我就安心了。」 「如果可以,我希望在这场暴风雪结束前做完事前准备。我们只能在他们有空的时候,请求他们聆听我们的意见。剩下的就是必须提出足以说服对方的……确切证据。」 如果罗伦斯不在场,彼士奇就无法强硬地主张狼骨真实存在。 帐簿上若留有一眼就能够看出像是狼骨的明显迹象,彼士奇想必早就发现了。 「关于这点,我不会让您失望。请放心交给我吧。」 彼士奇点了点头后,说了句:「对了……」 「嗯?」 「您都不讨论怎么分配利益啊?」 商人的目的永远是利益。 如果没有提及怎么分配利益,就表示那商人是为了其他目的而行动。 彼士奇用犀利的目光注视著罗伦斯。 罗伦斯向别处瞟了一眼后,才回答说: 「因为我不认为这次生意成功时所带来的利益,会少到必须做事前讨论。」 「……」 彼士奇同意的模样像是在说「抱歉怀疑了你」。他点点头说: 「我有时也会想,如果从事采买物品再卖出去的单纯生意,或许还比较适合我。」 一个商人会一直怀疑对手,而且还表现得如履薄冰,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参与的生意构造太过复杂。 听到彼士奇有些自嘲的话语,罗伦斯这么回答: 「我也经常会想,如果能只为了自己做生意就好了。」 「这么做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看见彼士奇打开房门,罗伦斯竖起了外套衣领,还反射性地确认赫萝不在场后,才回答说: 「至少不会感到厌倦。」 彼士奇露出笑容后思考了一会儿,接著感同身受地叹了口气说: 「也对。感到厌倦才是灾难的源头。」 如果是在酒席上,这一定是会让人想相互拍肩的瞬间。 不过,商人比较冷静一些。 所以,两人只有交换了一下眼色。 「我们会以墨水和羊皮纸做武装。罗伦斯先生您呢?」 「证词……还有,同样也是羊皮纸。」 告诉对方自己持有证物,是非常危险的行为。因为罗伦斯在这里不但被隔绝,也没有同伴,所以对方很可能以武力抢夺证据。 不过,如果站在彼士奇的立场设想,罗伦斯也会觉得只有证词并不足够。 罗伦斯把这两个想法放在天平上秤了秤,才说出方才的话,而这么说似乎是正确的决定。 因为他看见彼士奇安心似的缓和表情。 「总而言之,我把我的赌金全押在罗伦斯先生身上了。」 「我了解事情的严重性。」 「那么,我这就去召集同伴。您呢?」 「我也要回去跟旅伴做一下讨论。毕竟这事比较特殊,比起被墨水弄脏手的人,把手藏在长袍袖子底下的人所说的话,会比较容易说服他人吧。」 彼士奇点了点头,然后边推开门边说: 「但愿暴风雪能够继续吹下去。照这样子看来,时间可能相当有限。」 如果不能赶在同盟或修道院接到徵税通知之前与其进行交涉,罗伦斯等人的计画将会变得窒碍难行。 走出屋外后,罗伦斯发现雪势已减弱了不少。 从天空的模样看来,暴风雪不太可能就这么停下来,但若是这样的天气,胸口藏著国王信件的使者很有可能会冒险前行。 「下次请您直接到资料室来。我……方便直接前往您的宿舍拜访吗?」 「当然方便。那就拜托您了。」 两人在最后握了手,随即像是分道扬镳。 罗伦斯再次走进了飘雪之中,沿著连方才自己留下的脚印都看不见了的雪道,朝著牧羊人的宿舍前进。 当自己为某人完成某些目标时,那到痕迹一定也会像这条雪道上的脚印般,转眼间消失在匆匆流去的时光之中。 就连拥有巨大身躯的赫萝,她的脚印在匆匆流去的时光之中,也会变得断断续续。 就连让人容易觉得会有许多同伴聚集、就是历经斗转星移也不会消失的故乡,其实也不是永恒的存在。 不过,即使脚印消失了,只要重新踏出步伐就好。 故乡亦是如此。 罗伦斯之所以愿意帮助哈斯金斯,也是因为有这一层因素。 因为罗伦斯能藉此告诉赫萝──建造新故乡绝非无稽之谈。而且陷入危机时,也会有人来帮助自己。这世界并非无情无义,也没有充满绝望。 罗伦斯回到宿舍后,看到赫萝与哈斯金斯两人隔著地炉,正静静地交谈著。 与其说交谈,感觉上是哈斯金斯一句一句地诉说著往事,而赫萝只是安静地聆听。 「算是顺利让猎物咬住了第一个诱饵。」 「……」 像是在表达谢意似的,哈斯金斯静静地用力点了点头。 「我先睡一下。彼士奇会找一群眼力极佳的人来查看帐簿,相信没多久就会发现可疑之处吧。」 真正棘手的,是顺利让同盟相信真有狼骨之后的行动。 得知狼骨确实存在后,同盟一定会露出更为强硬的态度,坚持己方的要求。 同盟的态度会有多强硬,取决于狼骨传说的可信度。 罗伦斯没有信心能否顺利抓稳缰绳。毕竟这次面对的,不是马或牛般大小的对象。 如果罗伦斯不先睡觉补足精力,恐怕会在瞬间精疲力尽。 或许是顾虑到哈斯金斯在场,赫萝根本没有好好看过罗伦斯一眼,但在擦身而过时,她轻轻碰了一下罗伦斯的手。 走到隔壁房间后,罗伦斯发现寇尔仍在熟睡。虽然知道自己能够免于独自在被窝里发抖睡觉,但心里难免还是觉得少了点什么。 罗伦斯露出苦笑,钻进了被窝。 因为木窗关著,空隙也被白雪覆盖,所以看不出正确时间。 醒来后,罗伦斯猜测现在应该是中午过后。 罗伦斯是因为感觉到有些不对劲,才会没睡多久就醒来。 太安静了。 罗伦斯立刻坐起身子,走下床打开木窗。堆在木窗和墙壁上的白雪掉落,传来了「咂」的一声。罗伦斯就这么让木窗完全敞开,冰冷的空气也随之灌进屋内。 冰冷空气扎著脸颊的同时,白色雪景也映入了眼帘。 不过,此时风势已经平静许多,尽管仍下著雪,但已算不上暴风雪。 屋外已恢复下雪天特有的宁静,安静得甚至让人觉得就快耳鸣。 想必就是这份宁静让罗伦斯醒了过来。罗伦斯经常有不是因为太吵,而是因为太安静而醒来的经验。 因为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时,四周总是会变得一片死寂。 「……你一个人啊。」 来到有地炉的房间后,罗伦斯看见赫萝独自顾著炉火。 「咱正犹豫著该不该叫醒汝。」 「你是因为看到我累得呼呼大睡,所以舍不得叫醒我啊?」 由于哈斯金斯不在,罗伦斯大方地坐在赫萝身边。 赫萝一边用铁棍轻轻翻弄地炉里的木炭,一边简短地回应: 「看到汝那傻呼呼的表情,咱都懒得叫醒汝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 寇尔不在就算了,连疲惫不堪的哈斯金斯也不见踪影,这表示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而且,让时光暂停的暴风雪也停了。 赫萝松开铁棍,偎著罗伦斯的身子。 「雪势减弱后,修道院的人来过这里。他们是来询问牧羊人们有没有看见预定昨天或今天抵达的使者。」 「哈斯金斯先生怎么说?」 「那老头说修道院的人在寻找的使者,肯定是那些断了气的家伙。他说暂时先装出不知情的样子。因为发现那些家伙的地点很远,一般牧羊人绝对到不了。寇尔小鬼现在正陪著他。」 这么一来,带著相同信件的其他使者,很可能最快明天或后天就会抵达。 「咱们应该怎么做?」 「我们现在只能等待而已。等彼士奇他们找到某程度能够构成证据的东西后,再去找同盟的上层干部讨论。」 「喔……」 听到赫萝无精打采的回答,罗伦斯把视线从她的侧脸稍微移向尾巴,结果突然被赫萝揪住了耳朵。 「汝每次不确认尾巴的反应,就无法做出判断吗?」 「成、成就大事时,永远都要有证据啊……」 「大笨驴。」 赫萝像甩开东西似的松开罗伦斯的耳朵,然后别过脸去。 因为赫萝拉耳朵的力道不轻,罗伦斯感觉到耳朵阵阵抽痛。 不过,赫萝会使出这么大的力道,就表示她真的很生气。 这般反应真不知是来自少女心,还是动物心的微妙变化。 或许对赫萝而言,他人凭著她容易泄漏真心的耳朵和尾巴作为判断,感觉就像提出了问题,却被对方看见答案一样也说不定。 「当然也有你上场表现的机会。」 听到罗伦斯的话语后,原本稍微低下头的赫萝竖起头上的耳朵。 看见如此明显的反应,让罗伦斯忍不住想要摸摸赫萝的头。 但这时却传来了赫萝的声音: 「汝的耳朵想被咬下来吗?」 虽然赫萝的耳朵很重要,但自己的耳朵也一样重要,所以罗伦斯慌张地摇摇头。 「同盟是规模非常大的组织。当然了,目前在这里的家伙们只是其中一部分,真正的大人物现在应该在跟下雪无缘的温暖地区吧。尽管如此,他们的本质还是组织。想要让如此庞大的组织动作,必须有足够的说服力。为了说服他人,有时候必须提出事实或证据以外的东西。」 赫萝低著头抬高视线,露出有所防范的眼神。 看见赫萝似乎像在闹别扭的模样,罗伦斯心想,赫萝应该是知道他喜欢看见做出这种动作的女性,才刻意这么做。 「我一站到团体面前,就会很紧张。不过,你倒是一个天生的演员。」 罗伦斯针对赫萝刚才的举动,刻意这么说。 虽然赫萝像是被泼了冷水似的哼了一声,尾巴却兴奋地甩了一下,这表示她的心情正好。 「知识交给寇尔,实务就交给我。」 「咱呢?」 听到赫萝的询问,找不到适当字眼的罗伦斯,最后说出这个单字: 「气氛。」 赫萝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嘻嘻笑了好一会后,叹了口气。这时赫萝抱住罗伦斯的手臂,在他耳边这么说: 「的确,咱总是在负责制造气氛,而汝总是在破坏气氛。」 「……」 虽然有很多话想反驳,但罗伦斯咳了一声继续说: 「掌握现场的气氛变化很重要。虽说有证据,毕竟还是不可能提出确切的证据。最重要的是,必须让那些家伙觉得这场赌注值得一试。说真的……」 罗伦斯面向赫萝,然后接续说: 「这攸关整件事情的成败。」 赫萝露出圆滚滚、带有红色的琥珀色眼瞳。 赫萝明明看过世上许多是是非非,眼眸却如纯真少女般清澈。 如此清澈的眼睛缓缓眨了一下。 眨完眼后赫萝彷佛变了个人似的,散发出慑人的气势说: 「放心交给咱呗。因为那老头答应过咱。」 「答应你什么?」 「那老头说任务成功时,会把今年长得最肥嫩的羊送给咱。」 不愧是假扮成人类吃羊肉,表里两面使力,还在此地建造第二故乡的精明贤者;他非常适合说出这样的话语。 听到这绝妙的俗话时,赫萝一定也只能露出笑容回应。 而且,她脑中还会浮现这般想法: ──一定要设法帮助这个人── 「那老头说了很多建立故乡的过程,还有为了让故乡维持下去的经验谈。」 赫萝的侧脸露出了平静中带点怒意的认真表情。 不过,就算不看尾巴,罗伦斯也知道赫萝的认真表情源自于紧张。 因为他知道赫萝非常重情义,也在一些意外之处特别坚持。 「有听到值得参考的意见吗?」 赫萝的尾巴用力发出「啪唰」一声。 「……嗯。」 「这样啊。」 如果赫萝开口要罗伦斯像哈斯金斯那样建造故乡给她,罗伦斯一定无法爽快答应。 这点罗伦斯与赫萝两人都心照不宣。话虽如此,如果完全回避这个话题不谈,又会让人有种彼此不信任的尴尬感觉。 罗伦斯看得出来赫萝安心地松了口气。 他抱住赫萝的肩膀,打算把赫萝拉近自己的瞬间── 「好了。」 说著,赫萝抓起罗伦斯的手。 「时间到了。」 「……」 「呵,别露出这种表情啊。还是汝又想被人看见慌张失措的样子不成?」 赫萝那坏心眼的笑脸后方,隐约传来拐杖声以及人类的脚步声。 罗伦斯心想应该是寇尔他们回来了。 赫萝站起身子,然后伸了个懒腰。 她的骨头随之发出喀喀声响,尾巴看似舒服地倒竖著毛。 罗伦斯面带微笑地望著赫萝,但这样的时光很快就结束了。 这时赫萝并没有捏起罗伦斯的脸颊。 而是藏起了耳朵和尾巴。 事到如今,在哈斯金斯面前隐藏外表根本毫无意义。 这么一来,就表示赫萝听到的,而随后也传进罗伦斯耳中的脚步声,除了寇尔与哈斯金斯以外另有其人。 该不会…… 罗伦斯的寒毛直竖,尽管知道没有帮助,还是忍不住按住了胸口。他的胸口放了哈斯金斯从断气使者身上偷来的国王信件。 然而,如果把羊皮纸信件丢入火堆,也无法像一般纸张那样立刻烧成灰。 赫萝像是在问「怎么著?」似的一脸愕然。 房门打了开来。 罗伦斯此刻只能向神明祈祷。 「抱歉。」 传来了不让人有机会说「不」的沉稳声音。 一名男子身穿不同于赫萝的长袍,用著习惯对人施压的口吻说话。 两名修道士中间夹著哈斯金斯站在门外,说话的男子就是其中一名修道士。 「打扰一下。喂!」 「是!」 较年轻的修道士一踏进房间,立刻环视房间一圈,然后检查起哈斯金斯的私人物品。哈斯金斯把所有情绪藏在连赫萝都能瞒过、有如神学士般的表情底下,若无其事地凝视著修道士的一举一动。 令人担心的是连胡子都还没长出来、也没经历过这种事的寇尔。 与寇尔眼神交会时,罗伦斯看见他害怕得就快颤栗起来。 「您是旅行商人吧?」 较年长的肥胖修道士站在门口对罗伦斯说。 他之所以不肯走进房间,想必是认为牧羊人居住的房间是不洁之地。 「是的。我们因为找不到旅馆投宿,所以借住在这里。」 「这样啊。您也是鲁维克的人啊?」 「不,我隶属于罗恩商业公会……」 「嗯。」 修道士点点头后哼了一声。 修道士给人的印象实在太恶劣,使得罗伦斯不禁心想,说不定那不是回应声,而是修道士点头的那一刻,脖子上的肥肉和脂肪挤出空气的声音。 「请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说修道士只是前来闲话家常,这股气氛也未免太过紧张。因为罗伦斯后方的修道士正粗鲁地翻弄著行李、棉被甚至木柴。 从这样的状况来看,大概就只有几种可能性。首先能够确定的是,哈斯金斯遭到了怀疑。对方怀疑哈斯金斯在寻找迷路羊只时,可能遇到了使者。 而他可能因为起了贪念,偷走了使者身上的物品。 事实上,这种事情并不罕见。 「没有,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您刚刚说您是罗恩商业公会的人啊?」 修道士这么询问,罗伦斯也只能回答: 「是的。」 「印象中我们修道院与贵公会应该没有生意往来。」 罗伦斯心想这时如果表现得仓皇失措,事后就是被赫萝踹屁股,也不能抱怨什么。 「是的。其实我不是来这里做生意。」 「喔?」 修道士眯起眼睛说道。 「我和这位,还有那位神的孩子一起前来,希望能够受到布琅德修道院的威光感化。」 「……你们是来巡礼的?」 「是的。」 布琅德修道院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好好接待巡礼者。 这时竟然有一名商人带著年轻修女和少年前来巡礼,这未免太奇怪了。 修道士脸上浮现笑容,但眼神不再带有笑意。 「提到罗恩,我记得是在海峡对岸的公会名称。对岸应该也有很多有名的教会和修道院吧?像是圣里贝尔修道院、拉.奇雅克修道院、吉布洛教会,或是留宾海根。」 在身后传来的翻箱倒柜的声音之中,修道士的询问简直就跟审问没两样。 「我听到了有关圣遗物的话题。」 「圣遗物。」 修道士的口气强硬,甚至不是以疑问句来回答。 「是的。我听说贵修道院不仅深受神明宠爱,也深受羊只宠爱。比起您方才举出的名称,贵修道院应该更适合像我这样的商人才是。」 听到罗伦斯带点幽默的话语,修道士也配合地笑了笑。 不过,胖修道士片刻也没有从罗伦斯身上移开视线。另一名修道士走进了隔壁房间。 虽然罗伦斯三人的行李就放在隔壁房间,但商人习惯把危险物品全带在身上。就算行李整个被倒出来,也没什么好害怕。 「原来如此……看您的样子,应该是位经验老道的商人。愿神庇佑您!」 尽管知道修道士这么说肯定是在讽刺人,罗伦斯还是坦率地点了点头。 「马可!」 听到胖修道士这么呼唤后,在设有床铺的房间里到处乱翻的年轻修道士,随即像只狗一样冲了出来。 年轻男子给人的感觉,实在不像每天安静祷告过活的修道士。说起来,他还比较像是经过训练的佣兵。 「状况怎样?」 「什么都没找到。」 「这样啊。」 在罗伦斯、赫萝,还有寇尔及哈斯金斯面前,胖修道士会大剌剌地表现出这种态度,是为了对四人施压吗? 还是因为面对什么也没找到的事实,想要为自己留点面子? 不管胖修道士抱著何种心态,这次似乎能够逃过一劫。 就在罗伦斯这么想的瞬间── 「杜鹃会在其他鸟类的鸟巢下蛋。给我检查这两人的服装。」 胖修道士曾经是个商人。 当罗伦斯惊觉时,一切都为时已晚。 名为马可的修道士看了看罗伦斯,再看了看赫萝后,脸上闪过了一丝贪婪的嘴脸。他推开罗伦斯,然后走近赫萝。 「奉神的旨意,请忍耐一下。」 尽管用字遣词非常有礼貌,马可却给人像蛇的感觉。 赫萝身穿的长袍底下藏著尾巴,兜帽底下藏著狼耳朵。虽然赫萝宛如殉教前的圣女般一脸镇静,但罗伦斯可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而且,马可对应该最先检查的长袍袖子不予理会,而是先从肩膀顺著赫萝的身体曲线一路往下检查。赫萝之所以有一瞬间缩起了身子,是因为马可的手触碰到她的胸部。 「这是什么?」 马可发现了赫萝挂在脖子上装了小麦的袋子。那袋子明明收在赫萝的衣服底下,却还是被搜了出来,可见马可的检查方法有多么猥亵。 「麦子?」 「当作护身符……」 听到赫萝用著像蚊子般的微弱声音回答,马可像是施虐心得到了满足般露出龌龊的笑容。罗伦斯紧握拳头忍耐著。他告诉自己,连赫萝都愿意忍耐了,如果自己不忍耐就前功尽弃了。 然而,这时马可的手已经从赫萝的侧腰开始往下滑,因为两人之间身高有所差距,所以马可在赫萝面前蹲了下来。 如果马可的手就这么伸向腰部后方,很快就会摸到赫萝的尾巴。 这下子还藏得住吗? 也是因为有这股不安,罗伦斯才能够压抑住怒气。 就在马可的手要从侧腰滑向腰部后方的瞬间── 「呜……呜……」 马可原本在垂著头的赫萝下方,不知羞耻地摸著赫萝的腰部,在听到微弱的呜咽声后,他抬起头啧了一声。 泪水从赫萝眼中夺眶而出。她紧紧抓著麦袋,像是在乞求麦袋的保护。 马可似乎明白了游戏已结束,他从赫萝身上松开手,转而伸向长袍袖子迅速检查后,站起身子说: 「神明已经证明了你的清白。」 赫萝轻轻点了点头。 罗伦斯知道赫萝当然不可能真哭,但也不得不佩服她假哭的功力。 让罗伦斯安心的时间非常短暂。 检查完赫萝后,接著当然就是检查罗伦斯。 「抱歉。」 马可的眼神明显变得不同。对象换成是罗伦斯时,马可没有手下留情的理由,而且比较可疑的也是罗伦斯。 事实上,罗伦斯怀里收了各种信件。万一写有徵税通知的信件被发现,那一切都完了。 他心想,难道真的没有机会拿出信件藏起来吗? 马可的手伸向罗伦斯的瞬间,罗伦斯与赫萝眼神交会。 「小心!」 罗伦斯大声喊道,并推开马可冲向赫萝。 眼神交会的那一瞬间,赫萝轻轻点了点头。 接著,原本保持向神明祈祷的姿势、抓著胸前麦袋哭泣的赫萝,在千钧一发之际,像是贫血发作似的,摇摇晃晃地倒向地炉。 罗伦斯抱住赫萝后,就这么倒在地上。 两人争取了短暂的时间。 但是,在这之后呢?应该怎么做好呢? 罗伦斯抱著赫萝陷入了思考。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在身后停了下来。罗伦斯知道不可能一直这样敷衍下去。 「有没有受伤呢?」 马可厚颜无耻地说出了故作体贴的话语。 然而,罗伦斯当然不能对他发脾气。 「没事。」 说著,罗伦斯挺起了身子。赫萝则是闭著眼睛,装出晕厥过去的样子。 原来方才跑近两人的是寇尔。他与罗伦斯一起扶起赫萝。 「把她扶到隔壁房间去。」 罗伦斯与寇尔合力把赫萝送到隔壁房间,让赫萝躺在床上。马可一直注视著整个过程,罗伦斯根本没有机会从怀里取出并藏起信件。 拚命要自己想办法的焦急心情,使得罗伦斯感觉胃都快烧了起来。 「可以检查了吗?」 听到马可的残酷话语,罗伦斯只能像只小羊一样乖乖听从命令。 「那么,请脱下外套。」 罗伦斯慢吞吞地脱下外套,然后交给马可。 甩了甩外套后,马可开始确认口袋,检查著布料与布料之间是否藏有物品。 从马可的动作可看出他并非生手。 「下一件!」 神啊! 罗伦斯在心中这么吶喊,并强作镇静地脱下另一件衣服,把内侧放了信件的衣服交给了马可。然后── 「……可以了。」 马可用相同动作检查完后,把衣服还给了罗伦斯。 「神明已经指示了真相。」 留下这句话后,马可对著年长的修道士报告检查结果。 罗伦斯之所以没有当场虚脱瘫倒在地,是因为看见仰卧在床上的赫萝扬起嘴角,露出骄傲的笑容。 「给各位添麻烦了。对于各位想要前往巡礼的信仰心,神明一定会有所回应的。」 留下口是心非的话语后,两名修道士就这么离开了。 哈斯金斯在走廊目送两名修道士后,走回罗伦斯等人的房间。 寇尔关上了房门。 然后,三人同时呼出一口长气。 「真是的,我完全没发现。」 看著靠在通往隔壁房间的房门上露出不怀好意笑容的赫萝,罗伦斯这么说。 「汝以为咱会一直哭哭啼啼个不停吗?还有……」 赫萝从怀里取出各种信件,她边搧著信件边走近罗伦斯说: 「咱还以为汝早就发现了。」 原来赫萝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才会抓住麦袋,像在祈祷似的把手放在胸前。 想到自己不仅没有发现赫萝的计画,要是那瞬间也没察觉到赫萝在使眼色,真不知道会造成怎样的后果。想到这里,恐惧感再一次袭上罗伦斯的心头,让他露出了僵硬的笑容。 「不过,反正已经度过难关,怎样都无所谓呗。而且咱也看到汝的蠢样了。」 赫萝顶了一下罗伦斯的胸口说道,结果意外看见哈斯金斯轻轻笑了出来。 哈斯金斯像在咳嗽似的笑了笑,在地炉前坐了下来。 「失态了。」 哈斯金斯的简短话语反而更让人难为情。 虽然赫萝一副充耳不闻的模样,罗伦斯却不禁满脸通红。 「不过,这么一来,修道院应该会派其他家伙去接使者……」 哈斯金斯这么切入话题后,罗伦斯才好不容易恢复正常。 「明天就会抵达吗?」 「那里相当遥远,而且太阳就快下山了。应该是明天傍晚,或是后天吧……状况如何?有可能顺利进行吗?」 「我不敢保证一定进行得了。不过,我委托的对象非常值得信赖。」 「这样啊……不……」 「?」 罗伦斯打算反问时,哈斯金斯摇了摇头,并微微低下了头。 「抱歉怀疑了你。人类非常聪明。不知道是我太爱面子,还是忌妒,总不愿意这么承认。」 哈斯金斯看似愉快地说道。这时,罗伦斯耳中也传进了脚步声。那是朝著这儿而来、急促且有力的脚步声。 罗伦斯也曾多次屏息倾听山贼或狼的脚步声,所以多少也能够区分脚步声。他听出这是同伴的脚步声。 敲门声传来,寇尔打开门后,罗伦斯看见了彼士奇的身影。 「罗伦斯先生。」 彼士奇的脸颊像小孩子一样红润。 「我找到了。」 罗伦斯向赫萝与寇尔使了一下眼色后,也望向站起身子的哈斯金斯。 然而,哈斯金斯指向摆在身旁的牧羊人拐杖,然后摇摇头。 哈斯金斯的意思应该是:「既然已经拜托了你,就表示我信任你,全交给你处理了。」 罗伦斯点了点头,向彼士奇搭腔说: 「我的旅伴方便出席吗?」 「无所谓。不,应该说希望他们也一起出席。刚才修道士来过这里了吧?」 「是啊,让人非常地不愉快。」 彼士奇的笑脸像小孩子一样天真无邪。 「让人很不愉快啊。不过,您会这么说,就表示结果是让人愉快的吧。知道他们来过这里,让我鼓起了勇气。不对,应该相反才对。」 罗伦斯三人走了出去后,彼士奇继续说: 「如果要做,只能够趁现在。」 太阳就快下山了。 走出户外后,罗伦斯发现雪已经几乎完全停了。 来到资料室后,发现里头挤满了看来充满怪癖的商人们。 这些商人应该不至于没有交易对象,有人却任凭胡须生长,也有人很年轻,却像骑士一样留长头发。 罗伦斯带著寇尔与赫萝跟在彼士奇后头走进房间后,有人轻轻吹起口哨表示欢迎。 「那两个修道士在我们固定利用的旅馆,风评也相当不好。」 彼士奇把手倚在房间最里面的书桌上,转身面向罗伦斯这么切入话题。 「『使者有没有来这里?』『真的没有信件吗?』他们就这么顽固地询问我们,甚至还想翻我们的行李呢。这应该是他们感到不安的相对表现吧。或许修道院也觉得如果国王真要徵税,徵税通知差不多该送达了吧。」 「原来如此。这表示他们知道危机就近在眼前啊。」 彼士奇表示赞同地闭了一下眼睛。罗伦斯知道在不允许发出任何声响的黑暗之中,甚至会让人有著心灵相通的错觉。 「那么,调查结果如何呢?」 「抱著怀疑的心态查看后,很容易就发现了疑点。毕竟一旦买了高价物品,如果想要隐藏,就只能够靠支出来蒙混。不过,所谓的疑点只是在抱著『应该是这么回事』的想法下,找到『应该是这么回事』的项目而已。我们并不知道是不是事实。」 为了确定这份帐簿上的疑点,必须仰赖罗伦斯的力量。 「而放在定期支出上则是更不显眼,可以轻易地藏得很好。如果藏在一时支出里头,就会变得很明显。具体来说,定期支出包括了购买修道士的长袍或配件、用来修补的建材、支付给石匠的费用,还有定期款待客人时使用的辛香料采买费用。」 彼士奇边说边抽出该部分的帐簿递给罗伦斯。 罗伦斯让视线落在帐簿上,但光是这样看,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可疑之处,只觉得是非常普通的帐簿。 「我们的优势是拥有无数商人。我们拥有很多双眼睛和耳朵,能够在相同时间共同拥有远方的情报。这上头的辛香料──经过两个城镇运来的番红花,就是关键。」 「怎么说呢?」 「因为修道院采买番红花的时候,刚好只有番红花还没送到那个城镇。当时我们有个同伴刚好在那个城镇停留,他说船只因为暴风雨而晚到。专门做进出口生意的御用商人当然知道修道院的目的,所以一定贴心地想说:『货物没到正好。因为付钱采买空箱子,能够掩饰更多金额的支出。』不过,这反而害惨了修道院。」 找到一个谎言后,就能够识破所有的谎言。 发现单纯的超额费用中藏有支出后,接下来只要运用知识,就能解开所有的谜题。 「修道院采买的每种商品支出都比行情来得高。搞不好全是空箱子也说不定。当中也有我们不知道的商品。不过……」 「不过,光知道这些就够了。」 罗伦斯把羊皮纸还给彼士奇,并继续说: 「最快今晚会到吗?」 「毕竟本院都特地派来了修道士,事态应该相当紧迫才对。而且,我想修道院应该已经派出牧羊人去接使者了。」 哈斯金斯也这么说过。 彼士奇的表情变得严肃。 「如果您方便的话,我们高层干部现在正好聚在一起开会。」 罗伦斯看向两旁的赫萝与寇尔。 两人缓缓点了点头。 「没问题。」 「那么……」 彼士奇从他靠坐的书桌上挪开身子说道。 「我们走吧。」 走进同盟固定利用的旅馆后,发现气氛跟平常有些不同。 整家旅馆就像放了太多木柴的暖炉,笼罩著一股异样的热气。 或许是那两名修道士来到这里引起一阵纷争,才会如此余波荡漾。除非是睡傻了的商人,否则当态度高傲的修道士不顾身分地采取行动时,他们都会像狼一样,嗅出对方身上的血腥味。 商人们一定会发现修道士们肯定是受了伤,在痛苦地挣扎之下才会如此莽撞。 而聚集在这里的,不是一找到修道院伤口就打算扑上去咬著不放的家伙,就是前来观赏修道院伤口被咬的家伙,这里会笼罩著一股热气,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因此,当彼士奇带著罗伦斯三人踏进旅馆时,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在三人身上。 外来的商人、修女打扮的少女,以及一名看似随从的少年。看见这样的三人组合在彼士奇的带领下走到旅馆最里面,甚至爬上了阶梯,旅馆里的商人们脑中当然会浮现疑问。 那三人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忌妒和羡慕的目光一一射来,让人感觉就快被灼伤。姑且不论赫萝,就连罗伦斯都觉得刺痒难耐,也难怪寇尔会一直低著头,不敢抬起脸。 「就是这里。」 彼士奇在位于三楼正中央的房门前,停下脚步说道。 年轻旅行商人整理一下衣领后,才敲了敲房门。 「打扰了。」 走进房间后,夹杂著蜂蜜与奶香的辛香料味道随即扑鼻而来。 这是属于彷佛会说:「所有食物如果没有洒上胡椒和番红花,就根本不是人类吃的食物」的人们味道。 宽敞的房间里摆设了一张大圆桌,四名壮年商人围绕大圆桌而坐。 四名商人各个散发出就是拥有大型商店,也不足为奇的威严,而事实上应该也是如此。看得出来在这鸟不生蛋、被白雪覆盖的修道院生活,让他们颇感疲惫。 不过,四人当中只有一人向这儿投来视线,想必这和疲惫与否完全无关吧。 「小的拉格.彼士奇前来拜访。」 「时间不多了。招呼话就省了吧。」 一头卷发长及耳际、体格壮硕的男子边以手势制止彼士奇边这么说。接著男子细长的眼睛看向了罗伦斯。 「听说你是罗恩的人?」 「是的。」 「嗯……」 男子只顾询问自己想知道的事情,既没有给予反应,也没有给罗伦斯自我介绍的时间。 坐在圆桌上的其他人全都文风不动,连饮料也没喝。 「方便开始做说明吗?」 彼士奇似乎不愿被这股凝重的气氛压制住而开口。一听到他这么说,卷发男子便举高一只手,发出「开始吧」的指示。 「谢谢。那么,请拨出些许时间听我们说明。首先是这些文件,请过目。」 说著,彼士奇拿出夹在腋下的一叠羊皮纸。这时,站在墙边待命的随从立刻前来拿取。 然后,随从就像送上面包盘一样,把羊皮纸束放在圆桌正中央。四人个个懒散地伸出手拿起羊皮纸,然后眯起眼睛确认纸上的文字。 「帐簿副本啊。这些帐簿怎么了?」 这回换成是一名骨瘦如柴、有些神经质的男子,一副看腻帐簿的模样说道。 男子凹陷的眼睛四周爬满皱纹,但与其说像皱纹,或许用鱼鳞来形容会更加贴切。 其他三人似乎也跟男子抱有相同感想,各自看了一眼后,纷纷把羊皮纸丢到圆桌上。 「我们发现一项付了钱,但只买进空箱子的支出,也发现多项金额高过行情的支出。」 四人没有交换眼神。 最先向彼士奇搭话的男子代表四人说: 「对一个无法逃出纳税枷锁的组织来说,这种事情并不稀奇。」 「是的,确实是如此。」 「那你现在拿这些给我们看,要做什么?」 男子的犀利目光让彼士奇倒抽了口气。 现在是罗伦斯应该回答的时候。 「我们怀疑修道院不是以收入做掩饰,而是以支出做掩饰。」 听到外来者的话语后,四人的视线全集中了过来。 罗伦斯还不确定四人的反应是感兴趣,还是在生气。 「支出?」 「是的。」 听到罗伦斯的回答后,另一人插嘴说: 「刚才你说你是罗恩的人,这是高登斯卿的意思吗?」 高登斯是坐在圆桌上,掌控罗恩商业公会的人物之名。对罗伦斯而言,高登斯正是远在天际的存在。他所坐的圆桌高度,说不定能够与四人的圆桌高度匹敌。 「不是。」 「那么,是其他什么人的意思吗?」 四人的语调和眼神变得非常严厉,这或许是来自对其他公会前来干涉的警戒心。 画著月亮与盾牌图样的旗帜。 隶属于公会的人,不可能未经组织许可就独断独行地反抗持有这般旗帜的存在。 「请容我修正前言。我只是个流浪的旅行商人。」 「凡事用说的都很简单。」 这是当然。 这么想著的罗伦斯先说了句:「抱歉。」跟著拿起绑在腰上的小刀。 罗伦斯从刀鞘拔出小刀后,随即毫不犹豫地往左手掌心刺下去。 「只要给我一张羊皮纸,我愿意在上面签名并盖下血印。」 旅行商人一旦脱离公会,就会无处可去。 四人当中有三人兴味索然地别开视线。 「喂!」 其中一人朝向站在墙边的随从努了努下巴后,随从立刻走出房间。罗伦斯心想随从应该是去拿绷带之类的包扎用品。 「趁年轻时,有时候要懂得冒险。我就不看罗恩这个名字,而是对你的名字表示敬意,听你说明吧。」 如果说罗伦斯这时候没有笑出来,那是骗人的。 「我是克拉福.罗伦斯。」 随从送来绷带后,赫萝将绷带一把抢过,并且帮罗伦斯包扎左手。从赫萝的态度,罗伦斯知道自己的表现合格了。 「克拉福.罗伦斯。你跟我们同盟的拉格.彼士奇想到了什么点子?你刚刚说修道院以支出做掩饰?只要考虑到必须纳税给国王,付钱买空箱子或超付行为都是很普通的事情,没什么深究的必要。」 「如果是为了逃税才以支出做掩饰,确实是如此没错。」 「那么,不是为了逃税是为了什么?」 包扎好伤口后,赫萝轻轻拍了一下罗伦斯的手,为罗伦斯加油打气。 为了回应赫萝的鼓励,罗伦斯回答说: 「是为了购买高价物。而且是不能让周遭人们知道的物品。」 四人的视线瞬间交会在一起。 「物品?什么样的物品?」 对方露出了兴趣。 罗伦斯忍不住握紧左手,这是因为左手有赫萝缠上的绷带。 「狼骨。也就是在异教蔓延的北方地区,被尊称为神的落魄下场。」 罗伦斯说出了关键字。 他吸了口气。 并告诉自己此刻如果没有继续追击,就会被当成在开玩笑。 「这并非无凭无据的谣言。越过海峡有个名为凯尔贝的城镇。那里有一家名为珍商行的店家。我想各位应该早有耳闻,几天前在凯尔贝发生一角鲸骚动时,卷入漩涡之中的,就是珍商行的一千五百枚卢米欧尼金币。」 四人没有任何回应。 罗伦斯再次吸了口气,然后继续说: 「位于罗姆河支流,也就是乐耶夫河上游的雷斯可,有一家名为德堡的商行,就是德堡商行提供资金给珍商行。而他们的目的正是为了购买狼骨。」 罗伦斯自认表现得不错,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说话速度快了一些。 对于自己的说明,罗伦斯相当有信心。 他相信只要是鲁维克同盟的高层干部,一定听过有关狼骨的传说,也不可能没听过掌控北方大矿山的德堡商行。 就算无法立刻取得四人的信任,四人肯定也会认为这段说明下了很多功夫。 罗伦斯如此深信著。 「各位觉得如何呢?」 然而,罗伦斯没有得到回应。现场甚至散发出近似疲惫的松散气氛。 彼士奇看向罗伦斯,并用眼神诉说:「没有其他更有力的说明吗?如果现在没能够让四人相信,计画就无法进行下去。」 罗伦斯焦急地准备开口说话时,赫萝插嘴说: 「如果有什么想法,说出来也无妨。」 所有人惊讶地看向赫萝。 尽管如此,贤狼赫萝还是没有退缩。 「神说过,不要装出不感兴趣的样子。」 在这样的场合能够以开玩笑的口吻说话,那人如果不是小丑,肯定就是傻子。 因为坐在圆桌上的四人会高挺胸膛摆出高傲姿态,并非装出来的。 不过,四人的身分是在人类世界才得以成立,而且这里存在著更为狡猾的事实。 这里是修道院,修道士祷告的对象正是比赫萝或哈斯金斯更加崇高、唯一的神明! 「小姐……抱歉,这位日日祷告的虔诚姑娘,你这么说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神明是非人类力量所及的存在。即使用兜帽遮住眼睛,或像这样低著头,咱只要仰赖神明的力量,想要识破一切这点小事,就像恶作剧一样容易。」 光是这股不同于常人的气势,就足以形成莫大的力量。 就连坐在圆桌上的四人所散发出来的重压感,也是眼睛看不见的东西,这样的气氛不仅需要罗伦斯等人的认同,四人自身也要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才能够营造出来。 这时如果有一个人无法融入气氛,那人不是天生的傻瓜,就是── 就是依不同论理而活的人。 「感谢你……提供如此可贵的话语。」 拥有地位的男人要是对上散发著不同气势的狂妄小子,只要给对方当头棒喝,就能够解决事情;但如果对象是个小女孩,当头棒喝的行为反而会让人变得难堪。 因为面对微不足道的女人或小孩时,应该哼哼轻笑,然后操控并安抚她们,把她们当成花瓶一样放在房间角落。 因为罗伦斯不久前也身陷这种常识之中,所以看见四人被这种常识束缚,落得现在只能露出僵硬笑容的状况,罗伦斯没办法问心无愧地嘲笑他们。 「那么,咱方便再询问一遍吗?」 四人僵硬的脸红了起来。因为四人的肌肤白皙,所以脸红的程度更为明显。 四人被夹在地位、常识以及尊严之间挣扎著。 只要不断摩擦,就是粗糙的棉被也会发热。 赫萝是打算激怒对方,在对方就快忿而起身时给予重重一击,让对方痛得连哀号声都发不出来,再叫对方乖乖听话吗? 只要使出这种手段,十之八九都会奏效,而且在面对这四人之下,如果能够奏效,确实相当了不起。 然而,这并非小孩子在打架。 这么想著的罗伦斯正打算插嘴说话时── 「不。」 满脸通红且紧闭双唇的男子斩钉截铁地说道。 「不用了。」 然后,男子缓缓举高右手到肩膀高度,站在墙边待命的随从立刻迅速递出白色手帕。 随著一声擤鼻涕声的传来,男子的脸色像施了魔法一样已恢复正常。 「不用了。我想起了二十二年前的事情。」 坐在圆桌上的其中一人,只张开一只眼睛看向男子。 「我想起带著嫁妆嫁到我家来的妻子。妻子让我明白,想找出真相,不能只靠道理。」 罗伦斯的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压迫感,原来是四人同时发出了低笑声。 「而且,为了做生意所做出的决断,往往不合乎道理。各位……」 男子的话语简直就像圆桌会议的宣言。 「最后一个问题可以让我来发问吗?」 「赞成。」 三人在瞬间唱和。 男子的视线投向罗伦斯。 「根据前面的交谈内容,我想询问克拉福.罗伦斯。」 「是。」 罗伦斯感觉得到手掌心冒出鲜血和汗水。 「是什么让你对这件事情有如此确信?请回答。」 罗伦斯立刻把手伸进怀里,取出一封信。 这封信是罗伦斯的王牌,这张王牌不会让狼骨传说仅止于无稽之谈。 这张王牌上有基曼与伊弗的签名,而基曼与伊弗在温菲尔海峡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而且,伊弗还曾经是温菲尔王国的贵族。 这两人的签名,加上伊弗所提供的修道院买下狼骨的传闻。 「交给我这封信的人物是,芙洛儿.冯.伊塔詹托.『玛莉叶』.波伦。」 冗长的名字是贵族的象徵。 不过,只有知情者才会明白这名字涵盖了什么意义。 坐在圆桌上的两人动了一下眉毛,并把视线移向罗伦斯放在圆桌上的羊皮纸。 只要是在温菲尔做生意的商人,应该都老早就知道伊弗是个什么样的商人。 而伊弗居然会把贵族隐名告诉一个旅行商人。 坐在圆桌上的两人使了一下眼色后,第三人轻轻点了点头。 成功了! 就在罗伦斯这么想著的瞬间── 「还有呢?」 「呃?」 险些就快反问对方时,罗伦斯急忙轻轻咳了一声。 罗伦斯清了好几次喉咙,一副彷佛在说「失态了」似的模样,把没有受伤的手伸向圆桌。这些动作都是商谈累积的经验、就是在下意识之中,也能够做到的小伎俩。 其实罗伦斯慌乱不已,连脑袋都变成一片空白。 还有呢? 坐在圆桌上、看似最有分量的男子这么反问了罗伦斯。 那封信还不够吗? 罗伦斯已经打出了王牌。而且是在他认为最佳场合之下,以最佳条件打出王牌。 如果说这样还不够,罗伦斯恐怕没有其他招数可出了。 圆桌那端投来犀利的目光。 「一方被称为狼,一方被称为慧眼,这些拥有美名的稀有商人名字确实相当具有份量。不过,如果要我们以他们名字的份量轻重来做判断,我认为应该有其他人的意见更值得我们竖耳倾听。就是在此地,也是如此。」 商谈是商人的战场。 如同佣兵在战场上如果稍有分神,就难逃一死般,商人如果稍有分神,也会让合约溜走。 而罗伦斯在听到男子这么说的瞬间,忍不住环绕四周──这就等于已经被圆桌上身经百战的商人杀死了。事实上,罗伦斯也确实对自己失去了信心,而被他们的话术玩弄著。 圆桌那端传来了叹息声。罗伦斯看见彼士奇张开嘴巴,拚命想说些什么。 随著平衡感开始产生震荡,时间往后延长。 如果拿出伊弗与基曼的签名,都无法取得对方信任,就完全没辄了。 失败了。 罗伦斯就快在心中这么嘀咕时── 「罗伦斯。」 有个熟悉的声音说出他不熟悉的话语。 罗伦斯一看,发现是身旁的赫萝在呼唤他。 赫萝直直盯著罗伦斯看,并且露出了受不了的眼神。收拾散落在圆桌上各种物品的声响,在此时传入罗伦斯耳中。那是打开一道小缝的门,慢慢关上的声音。 尽管机会之门就快关上,罗伦斯还是一直注视著赫萝的眼睛。 注视著那样的眼神、带有红色的琥珀色眼睛。 每当这双眼睛注视著罗伦斯时,眼神里总藏有答案。再明显不过、几乎已经透露出来的答案,总是藏在那眼神里,只是罗伦斯没有察觉到而已。 答案很简单,就是必须告诉自己没打输这场仗。 快掌握整个状况! 快回想所有对话! 罗伦斯绞尽脑汁发挥所有智慧。 时间不会手下留情。 不过,商人就是不懂得死心。 「还有!」 罗伦斯把声音拉高到极限说道。 所有人吓了一跳,缩起身子看向罗伦斯。 在场众人的表情,就像看见死人复活过来一样吃惊,而实际上,罗伦斯也确实是死而复活。 签订合约时,因为缺乏自信而眼神飘移不定的旅行商人,就跟等著腐烂溃散的尸体没两样。 罗伦斯大叫后,却说不出话来,在竖耳等著倾听的所有人面前陷入了沉默。 不过,因为紧张过度而抽痛的左手,让罗伦斯知道自己还活著。 还有,牢牢握住罗伦斯左手的另一只手,也告诉了他自己并不孤独。 「我看见了狼。」 虽然只有一瞬间,罗伦斯却感觉像是永远的沉默。 「狼?」 「那是一只……巨大的狼。」 对于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罗伦斯也无法解释清楚。 不过,他知道这么说没有错,而且说得相当有自信。 其实一开始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坐在圆桌上的四人决定聆听罗伦斯说明时,说了什么呢? 他们说过愿意对罗伦斯的名字表示敬意。 对方都这么表示了,罗伦斯还拿出签上他人名字的羊皮纸,也难怪赫萝会觉得受不了。 不需要任何证据,但相对地必须是让罗伦斯自己深信不疑的理由,才是四人想听到的内容。 「我就是为了那只狼在旅行。那是一只巨大的狼。」 他们该不会觉得我太紧张而脑袋有问题吧? 还是他们觉得我是故意出怪招引人注意,才会这么说? 如果是在平常,罗伦斯的这股不安或许会显现在脸上。 不过,如果不是在说谎,当然就不会有不安了。 「……你是北方人吗?」 对方投来了话语。 「这两位是。」 罗伦斯指向赫萝与寇尔说道。四人听了后,各自一副看向远方的模样眯起眼睛。 那感觉就彷佛赫萝与寇尔身在遥远北方似的。 彼士奇因为抓不到插话的时机,而显得痛苦不堪。罗伦斯自己也觉得彷佛看不见脚边,有种如履薄冰的感觉,想必在他人眼中,自己的模样肯定是恐怖得让人不敢看下去。 四人闭上眼睛,陷入了沉默。 罗伦斯挺直胸膛站著。 尽管不是凭道理,他仍然直挺站著。 「这样啊。」 简短一声打破了沉默。 「这样啊。那这样也算是命运的安排吧。」 「愿神祝福我们!」 罗伦斯相信,一定不只他一人觉得这句话带著不祥的气息。 坐在圆桌上的四人。 身上的服装染上胡椒和番红花香味的四人。 这些人的语调优雅且流畅。 「真相总有一天会被说出来。就算这个真相再怎么离奇,也一样。」 「……咦?」 「我们一直在等待。如果觉得这么说不好,也可以说我们一直无法下定决心。」 「是什么决心……」 彼士奇与罗伦斯轮流这么嘀咕,然后互看彼此。 坐在圆桌上的四人耳朵虽然因为上了年纪而下垂,听力却依旧不容小觑。 「没错。我们确实得到布琅德修道院买下狼骨的情报。但是,对我们四人来说,这个决定会带来太过沉重的结果。我们不可能只靠预测来做判断。不过……」 男子一直凝视著罗伦斯,他的表情虽然严肃,却甚至有种温柔的感觉。 「我们这些老人家使用了生锈的道具找到这个情报,因此会觉得不可靠;但如果是年轻人以不合乎道理的方式得到一样的结果,我们就能够相信这个情报。」 「那、那么……」 「没错。我们知道布琅德修道院已经被逼到了绝路。状况应该已经不允许再拖延下去了。不过,如果他们真买了狼骨,我们也想好了对策。」 圆桌上的四人有些疲惫地笑笑。 「对我们这些老人家来说,这场战争想必会是一场硬仗。因为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总是会用些小伎俩来迎战。」 「一点也没错。虽然我们对这个对手没什么不满,但这个情报是种剧毒,可能会在瞬间对修道院造成致命伤。」 坐在圆桌上的男子们突然开始聊起老人家的对话。 听到这般对话,也难怪彼士奇会低下头,而罗伦斯也不禁跟著低下头。 赫萝歪著头,寇尔则是一副不太明白的样子,但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不过,想到要对赫萝以外的对象说出接下来这句话,罗伦斯不禁满怀苦涩。 坐在圆桌上的四人拥有能够与赫萝匹敌的狡猾程度──和宽敞的心胸。 「那么……」 四人让罗伦斯等人不得不这么说: 「请务必任命我们。」 一方面为了保身,一方面则是为了利用对方。 老人们找到罗伦斯等人作为替身,罗伦斯等人则是找到通往成功之路。 罗伦斯面对的这个结构,并非一方打人、一方挨打如此单纯的关系。 面对赫萝这类无法用普通方法应付的对象,罗伦斯之所以会被吸引,或许就是因为喜欢他们超出社会规范的气质。 而且,罗伦斯就是为了在此握住缰绳,才会前来。 「对了,我这里有一封信。」 罗伦斯从怀里再取出一封信。 那是温菲尔王国国王盖了印、告知徵税意旨的信件。 「这是……可是,怎么会在你手上……」 这回换成是罗伦斯只展露笑脸,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咳了一声说道: 「这个徵税法可能会带来以下几种结果。」 对于跃上舞台中央的罗伦斯所说的话语,四人不得不专心倾听。 为了免于缴税,主张自己没有钱是最传统的手段。 国王总不能硬是向没有钱的百姓收钱,而如果贸然扣押百姓住家,恐怕就没有人愿意来到这个国家。 不过,这么一来大家就会用尽各种手段藏钱,与徵税官较劲起智慧。 好比说,把钱藏在瓶子里或埋在地板下,或者把黄金雕像包在铅块中;基本上,这些各式各样的方法对藏钱者比较有利。一次搬运大量金钱或许相当显眼,但如果每次搬运一些,然后藏在深山里,谁也不会发现。而且,纳税者的人数远远地多过徵税者的人数。 那么国王、都市议会或教会就因此放弃徵税吗?事实不然。因为神明总会为大家开辟新路。 他们最后会想出一个不需要依赖少人数的徵税官,也不怕货币被埋在多深的地底下,一定能够让对方不得不缴税的方法。 不过,力量过强的武器总会造成对双方皆不利的局面。 因为拿棒子殴打对方时,自己握住棒子的手也会疼。 而且,这个方法还受到许多条件限制。就这点来说,温菲尔王国算是相当幸运。 苏冯国王终于不得不采取的强力徵税法。 那就是──必须以旧货币交换新货币的改铸政策。如果再加上禁止旧货币流通的法令,藏在瓶子里或埋在地板、地底下的货币将会变得毫无价值。 如果挖出这些货币加以熔毁,然后取出银或金,当然还是具有其价值,但熔毁货币必须付费,而镇上的熔炉也会遭受监视。 这么一来,大家都会带著旧货币纷纷前往铸币厂。 国王就能够自设比例进行新旧货币的交换,然后强制徵税。 「依照过去的经验判断,修道院都会持有现金。国王一定是知道这点,才会采用这个方法。就连商人都会以现金或实际商品的形式,保存重要财产。所以,修道院不可能只以证书的形式保存财产。」 「国王应该是打算趁这个机会击垮在国内拥有绝大影响力的修道院,然后赶走我们。他一方面打算以没收土地的形式取代税金,来对付修道院。另一方面是藉由没收我们想得到的东西,委婉地把我们赶出这个国家。」 「国王或许也打算独占羊毛交易。」 「有这个可能。没有一个地方比修道院的羊毛交易量更大,只要控制住修道院,想要怎么订公告价都行。」 罗伦斯与彼士奇站在圆桌四周,赫萝与寇尔则跟在罗伦斯身边。 圆桌中央放著罗伦斯与寇尔花了一整晚时间想出来的可能性树状图。 就算临场反应不够机灵,只要花时间仔细且谨慎地思考,一定能够得到有用的成果。 「如果修道院没有买下狼骨,一定会集中仅存的货币,来配合国王的徵税。如果连仅存的货币都没有……」 「就会假装已经缴过税吧。」 听到罗伦斯的话语后,彼士奇接著说: 「修道院或许会在箱子里装进石头之类的东西,然后在搬运途中假装遇到意外,把箱子丢下山谷。只要询问牧羊人,一定能够问出很多适合丢箱子的事故现场。他们也可以把箱子沉入结冰的沼泽中。」 所有人点了点头后,坐在圆桌上的一人开口说: 「那么,大概会有多少货币被运出来?」 就算再怎么优秀,对离开生意现场已久的老商人来说,光是听到货币枚数,似乎无法体会实际的数量多寡。 「应该不可能全是金币,所以……我想差不多会有十到十五箱这种规格的箱子。」 「现在积雪这么深,就算是放在雪橇上运送,还是会有困难。所以,他们应该会组成队伍运送吧。」 其他方面姑且不论,如果是针对运送方面的问题,在听到以旅行过活的两名商人的意见后,不会有人插嘴反驳。 罗伦斯继续说: 「我认为应该不是能够隐藏到底的数量。」 「这样啊。那么,如果我们告知已掌握到徵税的事实,对方就会动弹不得吧。这时只要表示愿意协助对方应付徵税,想必对方就会安排一场交涉。」 男子说话的口吻,就像在讨论攻击老鼠时,老鼠究竟会跑向何方一样。 在港口城镇凯尔贝时,罗伦斯在这种会议上,只被视为一颗棋子。 与这种场面相比,只是不断重复贩卖、采买动作的行商,简直就像和平的田园生活。 罗伦斯并没有特别偏好或讨厌其中一种生意手段。 只是现在的场面,就像完全不同类型的赌博,使得罗伦斯反而能够冷静地参与其中。 「要告知事实就要早一点得好。如果让对方太过焦急,对方有可能会自暴自弃。就算再堕落,他们终究是神的仆人。与其忍辱偷生,他们也可能选择为了信仰而殉教。」 「而且,这些人当中也有值得尊敬的对象。我们不是强盗,这事要好好处理才行。」 有句俗话说,山上的城堡逃不过人们的眼睛。 这句话是告诉人们「拥有地位者应该表现出符合其地位的言行举止」,就这点来说,坐在圆桌上的四人可说无可挑剔。 「那么,就把事实告诉聚集在分院的修道士好了。方才那让人不愉快的双人搭档还在这附近逗留吗?」 「我稍后做确认。如果找不到那两人,要通知其他人吗?」 「不,不要告诉那些家伙。那些家伙是圣堂里的讨厌鬼。就告诉洛依副院长好了。这时间他应该在执行每天的圣务,更重要的是,他还骑得上马背。」 短短一阵笑声响起,想必四人是在嘲笑这里净是一些肥胖得骑不上马背的修道士。 「小的明白了。」 彼士奇低下头,恭敬地答道。 「虽然我不认为那个做事慢吞吞的圣堂议会,能当机立断地做出决定,然后开始搬运箱子,但为了慎重起见,天一亮还是在各个主要客栈和小屋先配置人手好了。」 「宫廷内有几位高阶修道士的血亲。修道院可能透过这个门路做了某程度的预测,所以不能掉以轻心。」 「你说得一点也没错。不过,一切应该会朝对我们有利的方向进行。」 「愿神祝福我们!」 这句话让会议划下了句点。 分院宛如陷入了一片火海。 这里骚乱的程度,让这句形容变得不再像是形容。 名为洛依的副院长听到徵税一事后,不小心将为了祷告而拿在手上的圣经松手掉落,跟著为了捡起圣经,还翻倒烛台,其慌张程度不难想像。 由于风雪也已经停歇,洛依副院长立刻安排好马匹,并召集五名马夫,连同那两名修道士,在火把的明亮光线照亮下,沿著夜晚的雪道朝向本院快马奔去。 分院的修道士们不愧是每天负责羊毛交易的人物,他们相当擅于计算,这时他们聚集到同盟干部的房间,忙著讨好干部以为紧要关头做准备。 彼士奇为了火速准备向修道院提出的要求事项,在同伴的协助下,针对进行移民的村落规模,以及为了移民的所有相关事项做了讨论。 所有人朝向目标团结一致地努力著。 这是同盟的人们给罗伦斯的感觉。 说到罗伦斯做了什么努力,就是把自己所知的狼骨相关情报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并忙于应付这些情报的评价。 其中包括了从珍商行一路到德堡商行的通路、资金流向、交易商品,以及狼骨传说在港口城镇凯尔贝的评价等等。 赫萝与寇尔也参与其中,说出一路旅行过来所得知的一切知识。 大家已做好迎战修道院的万全准备。 并笼罩在神秘的兴奋气氛之中。 为了向哈斯金斯说明状况,赫萝中途一度离开。 夜也深了,罗伦斯也累积了相当多的疲劳,但听到赫萝为哈斯金斯捎来「抱歉没能帮上忙」的传话后,就是想睡也不能睡了。 「咱们真的不再拥有力量了。」 当赫萝自嘲地这么说时,天色已明。大家已经完成各自的任务,并得到智慧与知识的结晶,而能够把这个成果发挥到极致的人们,也聚集到了这里。 赫萝的语气听来有些悲伤,但也有些爽快的感觉。 如果只靠著尖牙和利爪发挥力量,肯定无法阻止集众人之力而爆发出来的这股气势。 而且,人类的强大正是来自其他任何动物绝不可能拥有的巨大族群力量。 望著同盟的人们在房间各处筋疲力尽地呼呼大睡,赫萝露出了淡淡笑容。 或许赫萝是在羡慕这些人也说不定。 「呵。一疲累就会变得感伤。」 寇尔蹲在墙边缩成一团,早已耗尽所有精力。 罗伦斯把手绕到赫萝肩上,抱住赫萝的头拉近自己。 从窗外望去,可看见一片清澈的蓝空,让人感觉就快被吸了过去。 如果有一切都能够顺利进行的日子,一定就像今天这样的天气。 赫萝不久后也掉进了梦乡,罗伦斯也在不知不觉中睡著了。 有人一边大声喊叫,一边从大门跑了过来。 罗伦斯一开始还以为自己是在作梦。 「他们来了!本院的人来了!」 本院位于很适合设立修道院的大草原上。所以,一看见有人从草原方向出现,就能马上明白那是本院派出的使者。 罗伦斯抬起头,察觉到不是在作梦后,立刻站起身子朝向入口跑去。 道路两旁也站了很多商人,他们的视线望著垂直向前延伸的道路前方、向著无垠草原敞开的大门。 「……还没到吗?」 「嘘!」 到处响起类似这样的对话后,现场陷入了一片宁静。 而这时── 啪哒、啪哒,马匹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干部们一副等候已久的模样,接二连三地从同盟固定利用的旅馆走出来。 尽管罗伦斯等人为干部们排开一条路,在商人们天生的好奇心作用下,干部们还是被团团包围住。 马蹄声越来越近,不久后停了下来。 他们停在旅馆前方。 一匹由两名马夫拉著的壮马停了下来。 「我是修道院院长的使者。」 坐在马背上说话的是个大块头的男子,他身穿带有皮草装饰、且长度盖过脚趾的长袍。 男子把兜帽压得很低,几乎看不见其脸孔。 不过,问题不在于男子的装扮。 让现场所有人觉得奇怪的是,男子只带著马夫前来的事实,以及男子坐在马背上说话的跋扈态度。 现场所有人包括罗伦斯,都以为包括修道院院长在内的高阶干部,肯定会铁青著脸前来。 「辛苦了。请先移驾到屋内。」 有别于在四周喧嚷不已的商人,一名装扮高雅的商人,以长年培养下来的功力礼貌地说道。事实上,旅馆内已经开始做起招待客人的准备,时而飘来的食物香味折磨著熬夜且空腹的人。 「没这个必要。」 男子斩钉截铁地回答。 面对哑口无言的人们,坐在马背上的人物从怀里取出一封信,跟著把信件固定于绑在马鞍上的棒子前端,宛如传达国王命令的使者般,朝向同盟人士递出信件。 「这是修道院院长的答覆。身为神仆的我们,不会屈服于欠缺信仰心的异国人士。绝对不会!我们会支付税金给国王,然后一如往常地继续向神明祈祷。」 困惑不已的同盟人士收下信件后,坐在马背上的男子立刻挥动棒子拍打马匹臀部。见到男子的乘马转向,马夫慌张地握紧缰绳。 男子连告别的话语都没有留下。 只有「啪哒、啪哒」的马蹄声,传进罗伦斯等人的耳中。 眼前只见马匹臀部。 因为太过惊讶,所有人陷入了沉默。 「怎么回事啊?」 不知是哪个人在喃喃自语,但重点不在于那人是谁。 而是这句话道出了现场所有人的心声。 在众人注目之下,信件交到坐在圆桌上的四人手中,四人当场拆了信。 一人看过信件后,一个接一个地传给另外三人。 等到四人都过目后,只见混乱且苍白的四张面容。 「怎么可能……缴完税后,还有多余财力?」 从这句话就能够猜出信件的内容。 现场掀起一阵骚动,大家各自与身旁的人交谈著。 然而,骚动结束后并没有讨论出任何有益的结论。 因为大家都知道修道院只是无力在挣扎。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们到底在想什么?难道是以为只要缴税,就能够得到国王的庇护吗?他们应该是最明白得不到国王庇护的人啊……」 虽不是为了这天的徵税而铺路,但国王一路压榨修道院至今,修道院不可能到了这般地步还愿意相信国王。 就像一滴油滴落水中一样,混乱逐渐扩散开来。 修道院没有购买狼骨,但却仍然藏有重要资金,所以还有足够资金缴税,这是十分可能成立的状况。 然而,在这样的状况下,修道院完全没有理由对同盟摆出强势态度。 能在紧要关头时能够提供自己资金的对象,是越多越好。 这么一来,就表示修道院想到了什么妙计吗?还是修道院与国王达成了什么约定吗? 在众人如此推测之际,一名在远处眺望众人的商人忽然出声说: 「修道院既然表示要缴税,就会搬运货币吧?如果确信修道院缴不出税来,只要查看是不是真的有货币就好了,不是吗?」 多数人都认为修道院缴不出税金,更重要的是──如果缴了税,修道院会很头痛的事实显而易见。 既然如此,修道院应该会搬出装满小石子的箱子,而且如果决定放手一搏,赌上这个可能性似乎比较好。 「还是说,修道院的策略是打算趁我们混乱之际,制造一场假意外。」 另一名商人说道。 「有可能。这么一来,就能够解释修道院为什么会如此异常地迅速做出决定。他们是不想让我们有思考的时间。」 四周开始响起「就是这样没错!」的声音。 罗伦斯看向站在人群另一端的干部们,干部们的模样看起来不像与人群的论调一致。罗伦斯也不认为事情会如大家所猜测的那样。 「那信上有注明什么时候要缴税吗?」 修道院若是企图以强势态度耍弄同盟,再趁同盟混乱不已时胜过它,就是刻意在信上注明缴税日期也不足为奇。 而事实上,修道院似乎确实这么做了。 手中握著信件的干部满脸苦涩,罗伦斯能够明白他们的心情。 如果读出信上的日期,就会正中修道院的下怀。 但是,事情已经在这里闹得这么大,不读出来也不行。 「今日中午,遵照圣希罗纽斯的事迹于雪原前进。」 「果然没错!这样简直就像在说『你们敢来就来啊!』」 「如果他们打算中午出发,就没有时间犹豫下去了。只要爬过斯里耶里山丘,到处都是沼泽。那里是制造假意外的最佳场所。」 「我们走吧!想要得到利益,就要有勇气!」 或许是许多人因为熬夜完成任务而变得兴奋,在这失控的气氛之中,响起一阵鼓舞声。 赫萝已在不知不觉中来到罗伦斯身旁,并抓住罗伦斯的衣袖,但罗伦斯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就连干部们都一脸混乱,罗伦斯当然不可能知道应该怎么做。 罗伦斯不属于同盟,所以能够稍微客观地思考事情,而且客观地思考后,很容易就会想到另一个可能性。 ──这可能是修道院设下的陷阱。 假设众人受到这股热气推动,而把勇气与追求利益混为一谈,大张旗鼓地袭击搬运箱子的队伍的话── 如果发现箱子里是石头,当然能够圆满解决事件。但如果发现真是货币,那怎么办呢? 同盟将会在瞬间陷入绝境。 因为修道院根本没有义务要让同盟确认箱子内容,如果同盟成员要求查看箱子,双方恐怕会爆发争执。这时候修道院就不难提出主张,说「同盟企图夺取缴纳给国王的税金,而做出不可原谅的行为」。 或者,修道院也可以主张「打算用来缴税的货币,在搬运途中被同盟抢走了」。 到时候不难预见会演变成各持己见的争执场面,也可能发生流血事件而留下无法动摇的铁证,万一留下了打斗痕迹,修道院的主张将会变得更加有力。 对于有资格判决的国王来说,可利用这个好机会赶走企图以金钱力量干涉国政的同盟,所以想必会做出对修道院有利的判决。 这么一来,同盟就会反被修道院逼上绝路,而不得不乖乖听从修道院的话。 同盟会被迫代替修道院支付税金,并以高价采买羊毛。不管手段如何,修道院一定会尽可能地在同盟身上榨取金钱。 罗伦斯也明白干部们不能说出这个可能性的理由。 如果不打开箱子,谁也不知道箱子里到底装了货币,还是石头。 干部们是在害怕如果说出无法得到论证的反对意见,可能会使得同盟内部分裂。 如同同盟把修道院逼上绝路,然后虎视眈眈地等待著修道院内部分裂般,这回轮到修道院以牙还牙,让同盟必须担心发生这种状况的可能性。 不过,干部们此刻之所以袖手旁观,是因为他们同样是同盟成员。 因为干部们的目的与大家相同,所以害怕分裂。 那么,如果是由非同盟成员,真正目的也与大家不同的罗伦斯来开口,会如何呢? 万一同盟掉进了陷阱,罗伦斯有理由感到困扰。 假设修道院企图利用同盟,并且为了这个目的而设下陷阱,那么同盟如果掉进陷阱,就会让罗伦斯感到相当困扰。 修道院或许是认为只要抓住同盟的弱点,就能够拖著同盟的鼻子走,但同盟是以利益为第一优先考量的商人集团。 一旦判断付出的辛劳与可得的利益不符,或是不合成本,同盟会在瞬间退出这场交易。 从乘坐全黑马车行动的家伙们老早就消失无踪的事实,也能够看出这场交易对同盟而言,并非最重要的案件。 这么一来,就表示同盟一旦发现掉进陷阱,极可能会随随便便地善后,并立即逃离这里。 在这之后,同盟恐怕再也不会回到这里。 那么,在那之后,谁要来保护修道院呢? 修道院或许能够得到暂时的安稳吧。 然而,同盟一旦离开,剩下的净是只会长出滞销羊毛的羊只。修道院会乐观地认为未来羊毛价格会回升,这种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任谁都会认为商品跌价后,一定会有恢复价格的一天,而且若是长年来非常畅销的商品,更容易让人如此乐观地认为。 在不久的将来,修道院应该就会崩溃吧。 崩溃之后,修道院必须面临土地遭到国王接收,以及解散的命运。到时候不难预见土地将会遭到分割,并为了讨好贵族而遭到分配,最后为了争夺土地多寡而爆发战争。 因为战乱而被赶出土地的,永远是该土地的居民;因此,藉时会被赶出这里的,就会是哈斯金斯等人。 罗伦斯身旁的赫萝与寇尔,同样露出了不安的表情。 赫萝能够凭著她的尖牙和利爪打倒所有人。然而,想要改变目前的趋势,却不能依赖这股格格不入的力量。 面对已经组好队伍,准备朝向雪原出发的人们,罗伦斯有理由对著这些人开口说话。 「这可能是修道院的陷阱。」 听到罗伦斯这么说,发现这个可能性却闭口不说的那些人,露出比任何人还要紧张的表情。 「现在去就正好中了对方的计。」 说出第二句后,停下动作的商人们凝视著罗伦斯。 「为什么?」 「万一查看箱子后,发现真的装了货币,对同盟不会有好处。」 「或许是这样没错。但是,如果没有打开箱子,我们也有可能正好被摆了一道。一路以来我们用尽了各种手段,却都没能够发挥效用。现在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来了个好机会。这不是神明的旨意,会是什么?如果让这个机会溜走,我们一路来的努力都将付诸流水!」 哇啊!一阵欢呼声响起。 谁是胆小鬼,谁是勇者一目了然。 在这世上,贤者即是勇者的时代可说相当罕见。 「还有啊,假设我们真的中了对方的计,到时候只要逃跑就好了啊。如果没买到土地,本来就只能够卷铺盖逃跑。所以结果还不是一样。既然这样,怎么能够不赶快去抓住利益!」 「对啊!」 大家涌向前说道。罗伦斯与赫萝、寇尔全被推向了墙边。 在杀气腾腾的一群人背后,隐约可见袖手旁观的干部们。 「等一下……我现在才想到,你不是同盟的人吧。」 罗伦斯感到胃部发寒,但不是因为寒冷。 对以旅行维生的人们来说,这句话比狼的长嚎声更教人害怕。 罗伦斯转动著视线。 他看见一群隶属于与自己不同权威的人们。 「你是企图瓦解我们,然后赚取时间吧?」 一旦被怀疑是密探,恐怕就无法洗刷罪名。 因为想要让这些人接受罗伦斯的说词,只有在罗伦斯承认自己是密探的时候。 「喂……到底是不是啊?」 罗伦斯的汗水顺著脸颊滑落,眼神不禁飘移。 虽然罗伦斯腰上绑有小刀,但面对这么一大群人,根本发挥不了作用。如果拔出小刀,反而会让罗伦斯失去证明自身清白的手段。 怎么办才好? 罗伦斯拚命动脑思考著。 哈斯金斯把一切交给了罗伦斯。 理由是哈斯金斯觉得人类世界的结构太过纤细,而他的羊蹄太粗了。 如今罗伦斯因为齿轮开始转向错误的方向,而快要被这群人压垮。 包围罗伦斯三人的圆圈越来越窄,三人恐怕已经无处可逃。 难道没有什么好点子吗? 罗伦斯一边用身体挡住赫萝与寇尔,一边拚命动脑思考。 哪怕是诡辩,或是谬论都好。 如果无法颠覆这个状况,阻止同盟使出最后手段,就几乎不可避免修道院走上毁灭之路。 哈斯金斯将失去好不容易建造起来的第二故乡,而赫萝将再次体认到这个世界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罗伦斯当然不能看著这样的事情发生。 这时候只要有一个人先伸出手,就会带动大家一齐攻击罗伦斯三人。 已经没辄了。 赫萝一副死了心的模样把手举高到胸前。 难道古时被尊称为神明的存在所拥有的伟大力量,如今只能在这般鄙俗的场面上使用吗? 对于会令赫萝感到痛苦的事实,对于自己的无力,罗伦斯不禁想放声大叫。 哈斯金斯也肯定会离开这块土地吧。 并且带著无数的羊只离开── 「咦?」 就在所有人如雪崩般袭来的瞬间,罗伦斯眼前浮现一大群羊只在大地前进的景象。 「请等一下!」 罗伦斯大声喊道。 「请等一下!我想到一个查看箱子的方法!」 在冲突爆发的前一刻,宁静降临了四周。 罗伦斯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突破了重围。 「你说什么?」 想要安抚就快化身为暴徒的这群人,只能够趁现在这个瞬间。一名干部似乎这么判断,而率先开口询问。 「等一下!先听听他怎么说!」 如果说现场差一步就酿成流血事件,一点也不夸张。 罗伦斯用力吸了口气,接著吐气,再吸了一口气说道: 「掉进陷阱的如果不是猎物,就一点意义都没有。」 另一名干部反问: 「什么意思呢?」 「如果修道院是企图陷害同盟成员……就可以让其他的东西掉进陷阱,藉以让陷阱彻底失去作用。」 「嗯……意思是,你要代替我们去查看?」 这么做是无效的。 如同无法证明罗伦斯不是密探一样,也无法向修道院证明罗伦斯与同盟一点关联都没有。 罗伦斯当然做出摇头回应。 「那么,是谁要查看设有陷阱的箱子?」 对于自己脑中的想法,罗伦斯一点信心也没有。 不过,有人让罗伦斯找回勇气并恢复镇静。那人正是牢牢握住罗伦斯之手的赫萝。 如果只是为了自己,罗伦斯不会冒这样的险。 「是羊。」 罗伦斯简短地说出口后,所有动作都停止了。 然后── 「……原来还有这招啊!」 齿轮朝相反方向转了起来。 不用说也知道,羊是温驯草食动物的代表。 然而,如同牧羊女诺儿菈曾说过的一样,羊不懂得拿捏分寸。 身为黄金之羊的哈斯金斯也一样,一旦下定了决定,就不怕任何禁忌,为了混入人类世界,甚至能够若无其事地吃下同族的羊肉。 在牧羊人的引领下,就算前方是断崖,羊只也不会停下脚步。 经常会发生有人被卷入这种性格的羊群之中,而受了重伤的意外。 修道院设下了陷阱,而他们说不定还企图与前来查看箱子的同盟成员展开一场血战,好让同盟背负罪名。然而,如果他们面对的是如怒涛般袭来的羊群,别说是修道院,就连佣兵集团也无力抵抗。 而且,罗伦斯三人亲眼见识过这所修道院分院饲养的羊只数量,以及牧羊人的高超本领。 所以,没有人反对罗伦斯的提案。 「就是这么回事。」 坐在地炉旁的哈斯金斯听完罗伦斯说明整个状况和计画后,那原本像长出青苔的岩石般动也不动的身体,缓缓动了一下。 「你是要我利用羊……来攻击人类?」 「简单来说,是这样没错。」 赫萝一脸百无聊赖地站在房门口。 寇尔则是被视为形式上的人质,留在同盟固定利用的旅馆。 「方便借重哈斯金斯先生您的力量吗?」 没有人比哈斯金斯更适合负责利用羊只的计画。 如果要说有困难,那就是身为黄金之羊的自尊。身为古时被尊称为神明的存在,其自尊会带来阻碍。 哈斯金斯不能依照自己的想法,在表里两面采取行动;他必须在古老时代的力量已无法发挥作用的时代,遵照人类世界的规则发挥力量。 哈斯金斯完全沦落为一颗棋子,甚至不是暗地里的实力者。 心里明白事实的沉重感,与实际面临事实时的沉重感完全不同。 就连罗伦斯第一次遇见说出他的名字时,对方明明理都不理,一说出公会名称,立刻改变态度的对象时,也感到痛苦不已。 那是会让人深刻感受到自己根本毫无价值可言、仅是沧海一粟的瞬间。 哈斯金斯在地炉里丢进一根木柴,火花随之高高飞起。 「哈哈……我们终于走到这种地步了啊。」 这般像是在享受堕落乐趣似的话语,反而显得乾脆。 即使化身为人类,并且已经跨过不能跨越的界线,哈斯金斯仍然保有他的矜持。 这最后堡垒瓦解的瞬间让人看了心疼,但也美极了。 不过,听到哈斯金斯的话语后,倚在房门上的赫萝插嘴说: 「也不想想是谁拜托咱的同伴。」 哈斯金斯转动粗大的脖子,以锐利的眼神看著赫萝,并扬起嘴角。 「赫萝。」 罗伦斯这么呼唤后,哈斯金斯把视线从赫萝移向罗伦斯,并精神抖擞地说: 「无妨。毕竟只有男人才懂得欣赏凋零之美,不是吗?」 在过去,哈斯金斯负责率领出没于野原的野生羊群,到了现在,则是试图守护同伴们的短暂休憩场所。 责任感与必须达到目的的意识,如铠甲般很自然地包覆哈斯金斯的身体,也逐渐覆盖了他的心声。 令人痛苦、悲伤、讨厌,或是无法接受的事情。 哈斯金斯必须吞下这一切,硬著头皮迈步前进。 哈斯金斯即代表著羊群。 如此尊贵的哈斯金斯的简短一句话,让人明白这位风范似神学士的牧羊人,拥有懂得欣赏美丽事物的内在、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存在。 或许是觉得遭人取笑,赫萝原本打算开口说话,但这句话已经足以让她闭上嘴巴。 看见哈斯金斯打算站起身子,罗伦斯伸出手搀扶他,并开口这么说: 「您愿意帮这个忙吧?」 站起身子的哈斯金斯身高比罗伦斯矮了一些。 然而,哈斯金斯的壮硕身躯所散发出来的威严感,可说魄力十足。 他鬈曲的银色头发和胡须,每一根都像带有雷光似的晃动著。 在眨眼的短暂一瞬间,罗伦斯窥见了哈斯金斯的真实模样。 「那当然。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够胜任。」 哈斯金斯握紧牧羊人的拐杖,发出悦耳铃声。 「真的很感谢你。这样我总算能够融入这个新世界了。」 听到哈斯金斯这么说,就连罗伦斯也只能露出苦笑回应。 然后,哈斯金斯看向赫萝说: 「我们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自由地行动了。不过……」 哈斯金斯转头看向自己的手掌,最后看向随著火势转移燃烧起来的木柴。 「不过,我们还有居所,也像这样还有可负责的任务。你根本还没看见故乡,不要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你不应该为难这个年轻人。」 赫萝瞪大了眼睛,即使隔著兜帽,也能够看出她激动地竖起耳朵。 罗伦斯心想赫萝的尾巴一定高高膨起。尽管她相当忿怒,哈斯金斯走出房间之际,赫萝还是只能轻声嘀咕说: 「区区一只羊,还敢教训咱。」 或许有些事情只有赫萝与哈斯金斯能够互相理解。两人的视线虽只交会短短一瞬间,但看得出彼此有心灵相通之处。 罗伦斯先带著哈斯金斯前往旅馆,赫萝则是迟了一些跟上来。 来到这所分院已久的人们看见哈斯金斯后,似乎都认为哈斯金斯能够胜任。 计画就这样顺利地进行,转眼间已安排好了羊群。 留在分院的修道士们得知这时要带羊群出去,一副不明所以的纳闷模样。 从畜寮解放出来的羊群脚步声,宛如地震来袭般响彻云霄。 哈斯金斯独自杵著拐杖挡在庞大羊群前方,罗伦斯与赫萝牵著手注视著他的背影。 # 终幕 马队卷起雪花,消失在地平线的另一端。 马队准备前往修道院本院,为的是去观看在本院展开的最后一战。 跑在前头的同盟成员们怀里,藏著花了一整晚时间打造好的强力武器。 这个武器之所以能够磨得比任何武器还要锐利,是靠著哈斯金斯带来的一项重要事实。 这场争斗想必不需要花太多工夫和时间。 想到修道院院长们一边走在被踏平的雪道上,一边被逼上绝路,不禁让人感到有些同情。 院长们做出的决定可说相当值得赞许,在剩余的手段当中,他们也采取了最好的方法。 就算罗伦斯没有说出可能是修道院设下的陷阱,一定也会有哪个干部说出这个可能性。 这么一来,同盟内部会分裂,而变得无法正常运作。 在同盟为了该不该前去检查箱子而争论一番后,就算有人前来检查,人数也不会太多。 修道院肯定是做了这样的猜测。 因为彼士奇随著第一批消失在地平线的马队出发,这时想必已经在修道院的华丽本院里,背诵著提案给修道院的计画内容。 钱箱里装了小石子。 这么一来,就表示修道院极可能藏有原本应该用来缴税的现金,或是不能公开的狼骨。不管是现金还是狼骨,只要把修道院有所隐瞒的事实向国王告密,都是大事一桩。 修道院也不是笨蛋,应该懂得何时该进、何时该退。 既然已经束手无策,接下来就是该思考如何有技巧地认输,然后像过去能够一路繁荣走来一样,强韧地存活下来。 罗伦斯吸了一口又细又长的气,然后吐出来。积了雪的草原,看起来有些像是时间冻结的大海,在透澈的青空下独自走在这样的草原上,感觉还不错。 罗伦斯身旁没有人陪伴。 如罗伦斯所料,赫萝抓起外套后,没让周遭人们有说「不」的机会,便跳上第一批马队的马背上。 于是,罗伦斯推了寇尔一把,并拜托彼士奇照顾两人。 因为修道院一旦被逼上绝路,无论如何都必须打开藏宝库,所以此刻赫萝的尾巴或许正兴奋地甩动著。 被无数羊蹄踏过的雪道,就像石块铺成的道路一样容易行进,罗伦斯没花费多少精力,便抵达了名为斯里耶里的山丘。 站在山丘上绕一圈后,可看见从北方通往东方、绕过山丘而开辟的道路全貌。 或许也可以这么说── 没有一个地方比站在这里,更能够清楚看见修道院计画失败的惨状。 「长剑和弓箭还真的一点用处都没有。」 道路上有几处散落著红色的污渍,那是陷入慌乱的人们举起长剑和弓箭应战所留下的痕迹。 然而,如同赫萝与哈斯金斯面对人类时的情形一样,这些人的武器面对无数羊只时,根本一点用处也没有。 被大量羊只包围、踩踏后,所有人都倒在雪橇上晕厥过去。 这些人一定是打算在同盟成员前来翻查箱子时,反过来攻击同盟成员,好让同盟背负罪名。 如果不是有这样的打算,就算是负责搬运钱箱,包围钱箱的人员装备也未免太过齐全了。 若是人对人的冲突,肯定会酿成众多死伤。 罗伦斯眺望著眼前景象时,在道路上集中羊群的哈斯金斯察觉到他的存在,而走了过来。 「哟!」 非常悠哉的招呼声。 「真高兴见到您平安无事。」 「哈哈……当然平安无事了。真想不到我居然能用自己的双手做出了断。」 「您做出了关键性的一击呢。」 「是吗……我们站在人类之上。人类站在羊只之上。然而,时代会流转。总有一天,这一切会整个颠覆过来。」 修道院一定作梦也没料到同盟会利用羊群。 要不是知道哈斯金斯的存在,罗伦斯也想不出这个方法。 「对了,那只年少的狼呢?」 「您说赫萝啊?她现在应该在修道院的藏宝库里吧。」 「哈哈!是吗……」 哈斯金斯笑笑后,看向了脚边。看见哈斯金斯的模样,罗伦斯这么询问: 「怎么了吗?」 「嗯?喔……没什么……虽然我把那只狼当成小孩子看待,但我自己似乎还比较像个小孩子。」 哈斯金斯眯起眼睛看向远方,罗伦斯从他的侧脸看见胡须底下的愉快笑容。 「难关让人惺惺相惜。我不禁有种自己身处另一个团体的错觉。」 「……您的意思是……」 「没事,你知道意思就好,别说出来。狼与羊终究是狼与羊。这才是自然法则。」 哈斯金斯吐了一口近似叹气的长气,再吸了口气后摇晃起吊钟。 牧羊犬奔跑出去后,转眼间就把开始朝向四处奔去的羊群赶了回来。 眺望赶羊景象好一会儿后,哈斯金斯转身面向罗伦斯说: 「你打算无视自然法则到什么程度?」 罗伦斯斜眼一看,发现哈斯金斯眯起眼睛望著牧羊犬。 罗伦斯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搔搔头缓缓说: 「我是个商人。所以,应该是到无利可图为止吧。」 现实的回答听起来总像是玩笑话。 一阵沉默后,哈斯金斯笑了出来。 「我的问题太蠢了。我自己也一样,明明是只羊,却意外地喜欢那只牧羊犬。」 「您为什么会问我这样的问题呢?」 哈斯金斯咧嘴露出牙齿,刻意加深笑意,那侧脸宛如身经百战的老兵。 「我在犹豫到底要告诉哪一方。」 「……什么事情呢?」 「这里是我的同伴聚集之地,情报很自然地会集中到这里来。」 哈斯金斯是一只羊,听说他的同伴现在仍分散在各地。 如果真是如此,他的同伴们每次返乡,一定会有广泛地区的情报集中到这里来。 哈斯金斯直视著罗伦斯的眼睛,其眼里发出唯有累积无数经验者,才能够拥有的深邃目光。 「我听那只狼说过,你们准备前往古老之地──约伊兹,是吧?」 「是、是的。」 「我曾听过这个地名。而且是在最近。」 罗伦斯没有立刻反问,而是反过来凝视哈斯金斯,以眼神催促他说下去。 既然知道赫萝在寻找故乡,哈斯金斯不可能不知道其重要性。 明明知道很重要,却犹豫著该不该告诉赫萝,这说明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 「我同伴带来的动荡情报中,曾经出现过这个地名。」 罗伦斯不由得心跳加速。 因为他多少猜得出是什么样的情报。 「这个国家的国王的徵税命令,还有你们推测可能被布琅德修道院买下的狼骨,或许都跟这个情报有所关联。因为──」 哈斯金斯准备开始说明时,吹起了一阵强风。才堆积上去不久的雪花飞起,瞬间遮挡住罗伦斯的视野。 最后,罗伦斯没能看清哈斯金斯在那瞬间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不过,听到哈斯金斯接下来的发言,罗伦斯大概想像得到会是什么表情。 说完后,哈斯金斯为了集中羊群,开始往山丘走去时,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说: 「祝你们好运。」 哈斯金斯保持平静的表情,像是感到刺眼似的凝视著罗伦斯。 接著,把视线移开的哈斯金斯脸上浮现了笑容。 「还有,谢谢你们。」 哈斯金斯再次走了出去。 老练的牧羊人一副彷佛罗伦斯根本不在这里的模样,开始控制起羊群。 罗伦斯目送著哈斯金斯的背影,用力做了一次深呼吸。 转过身子后,罗伦斯也走了出去。 祝你们好运。 这句话是送给即将踏上旅途者的道别话语。 哈斯金斯的话语足以促成罗伦斯踏上旅途。另外,就算哈斯金斯所说的事件属实,罗伦斯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在这个时代,经常会发生这种事件,而这种事件往往发生在遥远国家,并且只会被人们当成酒席上的助兴话题。 像这样的事件,罗伦斯怎么有办法认为,对自己很重要的存在,竟会被卷入其中呢? 走在反射刺眼阳光的雪地上,罗伦斯不禁想要眯起眼睛。 不过,另有原因使得罗伦斯更用力地眯起眼睛。 他看见羊群踩踏而形成的小道附近,有两人在雪中朝向分院走去。 「状况如何?」 罗伦斯这么搭话后,在雪中窒碍难行的两人停下脚步,然后继续往前走。两人之所以不愿意走到容易行走的小道上,或许是想学小孩子那样一边踢雪,一边行走。 罗伦斯主动走近后,发现赫萝与寇尔的脸颊都因为寒冷,而变得红通通的。 「结果怎样?」 赫萝边走边高高踢起雪花,寇尔则是跟在后头。 隔了一会儿后,赫萝这么回答: 「汝猜呢?」 「假的。」 或许是听到罗伦斯回答得太快,赫萝露出有些不悦的眼神看向罗伦斯说: 「为什么汝会觉得是假的?」 「因为我可不想看到你哭。」 赫萝扬起嘴角笑笑,并刻意耸耸肩后,用力举高脚。 「不管是真是假,咱都不会情绪失控。因为咱是贤狼赫萝吶。」 不知道是踢雪踢到满足了,还是因为长袍下摆弄湿而变重,赫萝走到羊群踩踏而形成的小道上,并走近罗伦斯。 赫萝蹲下来,打算拍落沾在长袍下摆的雪花。这时,罗伦斯忽然掀开赫萝的兜帽,然后伸手触碰赫萝的后颈部。 「衣服穿反了。」 罗伦斯是指赫萝穿在长袍底下的衣服。 罗伦斯叹了口气后,抓起在他旁边的寇尔的手。 寇尔的手像结了冰一样冰冷,而且已经冻僵了。 「是假的吧?」 赫萝之所以会把衣服穿反,想必是因为变回狼的模样从修道院本院跑回来。 如果感到悲伤,赫萝的耳朵和尾巴会坦率地表现出情绪。 赫萝之所以会变回狼模样,背著寇尔在这般寒冷天候之中疾驰,是因为感到不悦。 罗伦斯不禁有种白白操了心的感觉。 因为期待落了空。 「是假的。」 赫萝看向天空说道。 寇尔被迫接受有可能冻伤的待遇,却一点也不生气,就算他的个性再怎么直率,也未免太奇怪了。 这一定是因为在得知狼骨是假的之前,赫萝表现出足以让寇尔不会生气的软弱模样。 「八成是鹿的骨头。后腿较粗的部位。那骨头应该被埋在地底下很久了呗。」 「真希望箱子打开的那瞬间,我能够在场看到你的反应。」 听到罗伦斯这么说,寇尔笑了出来,结果被赫萝踩了一脚。 和平的光景。 和平得让人希望这样的光景能够一直反覆下去。 「汝干嘛一副笑嘻嘻的样子,恶心死了。」 「没事。我们还是赶快回去吧。还要在地炉里添加木柴起火呢。」 虽然赫萝露出警戒的表情,但看见罗伦斯走了出去后,并没有继续追问。 取而代之地赫萝握住寇尔的手,然后大喊说: 「锅子里要放很多肉和盐巴吶!」 对于赫萝如此现实的反应,罗伦斯脸上虽然挂著笑容,事实上目光却没有停留在周遭的任何景象上。 罗伦斯思考著哈斯金斯所说的情报。 如果这个情报是事实,就表示罗伦斯窥见了可怕事件的一部分。 还有,哈斯金斯没有告诉赫萝,而是选择告诉罗伦斯。 这里是哈斯金斯应该守护的地方。 那么,罗伦斯应该守护哪里呢? 罗伦斯的脑海里,浮现哈斯金斯为了守护自己与同伴们的故乡,而拄起拐杖走在羊群前方的背影。 天空一片清澈蔚蓝。 罗伦斯握住两位重要同伴的手,返回宿舍。 # 后记 好久不见,我是支仓冻砂。真没想到已经出版到第十集了。 因为第一集是在二OO六年二月发行,所以已经整整过了三年多。三年时光似乎很漫长又似乎短暂,但应该还是很短暂吧?感觉「咻」的一声就过了。 然而拿起第一集翻阅后,我用红笔圈了一堆想要修改的段落,这或许表示三年来我也多多少少有所成长吧。 再经过三年后会是什么状况,就不得而知了…… 对了,如果要说三年后还是没有改变的地方,那就是我最近又迷上了线上游戏。我迷上的不是新游戏,而是重新玩起以前玩过的游戏。有好一阵子完全没去碰这个游戏,但在写完第十集时刚好有空玩了一下,没想到就这么陷了进去。如今心平气和度日的生活已不再,每天都抢著登入游戏、分秒必争。(顺道一提,我是因为想要登入游戏,结果游戏伺服器正好在维修,才写起这篇后记的。) 发现之前加入的游戏公会里也有几个已经退出的成员重新加入,隔了几年后又在游戏中的虚拟城市里遇见以前非常有名的玩家,感觉就像回到了从前的时光。 几天前,我和其他玩同款游戏的朋友聚餐。这些朋友本来都因为上班等原因而退出游戏,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又开始玩了起来。不过,以前过了深夜十二点后是大家玩得最起劲的时间,现在一到这个时间,人数却会突然减少;从这点不难看出时光确实在流逝。我想这是因为多数玩家已经从学生变成了社会人士。像是为了举办网聚(网路上结识的网友们实际见面的聚会)而选择地点时,也从适合学生去的居酒屋,变成适合社会人士去的餐厅,感觉挺有趣的。 再经过三年后不知道会变成怎样?不禁让人现在就开始有些期待。 嗯?没想到写著这些事情,就填满了篇幅,那只好先写到这里啰。 我们下次见啰! 支仓冻砂 # 插图 ![](./插图/139881.jpg) ![](./插图/139882.jpg) ![](./插图/139883.jpg) ![](./插图/139884.jpg) ![](./插图/139885.jpg) ![](./插图/139886.jpg) ![](./插图/139887.jpg) ![](./插图/139888.jpg) ![](./插图/139889.jpg) ![](./插图/139890.jpg) ![](./插图/139891.jpg) ![](./插图/139892.jpg) ![](./插图/139893.jpg) ![](./插图/139894.jpg) ![](./插图/139895.jpg)